裴行俭的嘴角微微一扬:“有你在,我不担心。”
他的语气还算轻松,眉宇间的悒郁似乎并没有消减太多。琉璃不由疑惑起来:“守约,你到底还有什么心事?”
裴行俭默然良久,终于摇了摇头:“我只是后悔,早知如此,我头两日就 该上奏!可圣人多病,朝政如今多靠宰相处置,若真是他们有意瞒报,这样一封奏章上去,难保圣人不会动怒,—个不好甚至会君臣离心。我总以为,相公们就算一时疏忽,略加思量总会明白其中利害。谁知等到今日,还是如此!可再等下去,我总不能看着恩师的后事当真就……”他闭上双眼长叹了一声,好半晌才重新睁开眼睛,眼中已有些发红。
“只是我拖到如今再上书,不但让恩师后事越发凄凉,圣人说不定也会 更为震怒。我瞻前顾后了这么几日,最后竟是一头都不能成全!”他低头看 着琉璃,自嘲地笑了起来:“琉璃,所谓自作聪明,是不是就是我这样?”
琉璃心里一阵难受,伸手环住了他的腰:“胡说!你哪里是自作聪明,你是思虑得太周全,也太过求全责备。你不用担心,义母精神好多了,适才十三娘还特意过来劝慰了阿母,阿母都听进去了。”
她把十三娘的话转述了一遍后说:“她说得原是不错,无论此时如何,千秋之后,义父照样是一代名将,这一时的得失荣辱又算什么?若如此冷遇,真是宰相们的缘故,他们自然该承担后果。难不成任由他们装聋作哑,令圣人耳目蔽塞,才算对得起朝廷?守约,你总说,世事难料,有时不能去想利弊,只能求个问心无愧,怎么事到临头,还是这样为难你自己?”
裴行俭沉默片刻,苦笑着点点头:“你说得是。无论那几位相公为何如 此,无论结果如何,他们敢做便该敢当!过犹不及,是我着相了! ”
他抬头凝视着挂在墙上的那些长弓短剑,久久地没有出声。琉璃也转头看了过去,这些兵器大概都是苏定方用过的,刀柄弓背上犹自泛着常年摩挲留下的沉稳光泽,大概再过多少年也不会褪色。
裴行俭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人心易变,世事无常,唯有功业,能历百世而不朽。恩师他,定然可以流芳千载! ”他转身走到案几前跪坐下来,展开纸卷,提笔一了下去。
烛光下,那一行行端凝的墨书也闪动着同样沉稳的光泽,仿佛不会被世间的任何东西磨灭。
两日之后,这份奏章才终于出现在紫宸殿书房的案头。
李治原是有些倦意,只是撑着额头读了两行,便腾地坐直了身子,待到字字读完,更是霍然而起,拂袖一甩。就听“啪”的—声脆响,案几上那方白玉瑞兽镇纸与雕着莲花纹的地砖顷刻间已是两败俱伤。
一旁服侍的窦宽唬了一大跳,等了半晌,见皇帝没有别的动静,才悄悄上前将那已缺了一角的镇纸捡了起来。他还未直起腰,就听书案后李治突然笑出了声:“这便是大唐的宰相们,这便是朕的宰相们!”
这笑声冷峭入骨,窦宽身子一僵,忙弯腰退后了好几步,抬头一瞟,却见李治一不动地站在书案后,咬牙瞪着门外,只是看着看着,脸上的嘲讽 和怒色,却渐渐变成了一片惘然,眼角的皱纹看上去都深了几分。
良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传朕的旨意,让几位 相公即刻进殿!”
没过多久,这沙哑的声音便回荡在大唐最有权势的几位朝臣耳边:”苏 定方于国有功,按礼应予褒赠,你们为何一字不提!”
一片沉默中,紫宸殿的空气似乎变得越来越黏稠沉重,终于凝聚成暴雨前的乌云。
次日一封迟来的诏书终于抵达苏府,追赠苏定方为左骁卫大将军、幽州都督,苏庆节按例减等袭爵为章武郡公。
六日后,朝廷终于议定苏定方谥号为“庄”;同日,被擢为宰相不到半 年的东台侍郎李安期悄然离开长安。让他出任荆州长史的诏书写得四平八稳,可所有的人都分明地感受到了皇帝那不动声色的怒火与警告。
十天后,朝廷迎来了更大的地震:皇帝李治因久病难愈,沼令太子李弘监国。
一时间,少阳院内外一片阳光明媚,含凉殿上空多少有些阴晴不定,至于长安城的各大宫宅府衙里,更是不知几处春风得意,几处秋雨飘摇。
不过,对于早巳闭门谢客的苏府来说,这样的消息巳是激不起任何波澜。琉璃也只是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这位多愁多病的皇帝是在发现舅舅靠不住,老婆靠不住,自己一手提拔的宰相们也靠不住之后,只好准备靠儿子来帮他治理天下了吗?他还真是……她摇了摇头,把所有的思绪都抛到了一边。九月的阳光从树叶间洒落下来,将她身上的本白色粗麻裙染上了斑斑点点的暖色,仿佛是洒下了一朵朵细碎的菊花。
院子里,金黄的菊花开得正好,将空荡荡的庭院映衬得秋意盎然。微风吹过,那些素色的灯笼和颜色渐渐绚烂起来的树叶一道发出了飒飒的 轻响。
不远处一棵枝叶茂密的枫树下,乳娘正抱着三郎去够刚刚泛红的树叶,三郎努力了几回,终于一把抓下了半片叶子,高兴得蹬着腿大笑:“啊呀!啊呀!”
坐在一旁的于夫人与罗氏都笑出了声:“这孩子,倒是会惦记人的!”
琉璃也笑了起来,目光却不由看向了西边,那边的天际没有一丝云彩,只有两行大雁,在碧色天幕上写下了一个略显凌乱的“人”字。三郎的那位阿爷,如今已在数百里之外了吧?皇帝驳回了他辞官的请求,却令他以司文少卿的身份出京协理故邢国公归葬事宜。七天前,她在开远门外目送着他再次踏上漫漫丝路,那是通往西州的路,也是五年前苏定方离开长安时走过的路。但有些路,无论如何,她都不想看见他再走一遍……不知此时此刻,他头上的天空,是否也如此晴好?
第十章 相由心生 祸从耳入
又是一年早春时节。
经过那风波迭起的秋日和一个漫长沉闷的寒冬之后,长安人对于这个春天似乎格外期待。随着二月的东风渐次吹开百花,休养了好几个月的天子终于重新出现在朝堂之上,雄心勃勃地着手制定明堂制度,加上高丽战场上节节胜利的喜讯不断传来,整个长安城都陷入了一种狂欢的氛围,新酒酿成的浓香、踏花归来的清香和着响亮的欢声笑语,飘荡在城坊的每个角落。
自然也有例外。
休祥坊荣国夫人府里的西院,重门深掩,满地青苔,几棵高大的梨树不久前还是繁花满枝,此时那细碎的白色花瓣却已飘飘洒洒落了满院,仿佛一地将融未融的残雪。黄昏的余晖从西边的阁楼上照了进来,竟似带着股深冬的气息。
一片寂静之中,上房门突然发出了剌耳的“吱呀”一声。有人摔帘而出,脚步带风地走下台阶,白袍飘飞,惊起了一路落花。一位丰硕的身影随即追了出来:“小郎君留步!小郎君留步! ”
白袍一顿,恰恰停在了一棵梨树下。
武敏之狠狠地吐了口气,沉着脸转过身来,认得追过来的正是这两年武夫人身边最得力的管事娘子,眼神更冷了三分。
饶是阿霓早已受惯了这样的目光,脚步还是下意识的一缓,小心翼翼地低声道:“小郎君,您先消消气,您也知道,夫人自打入冬,身子便有些虚,如今当真是不能再添忧思的。此次夫人要做法事,也是她的一片慈心,您若是觉得不妥,慢慢劝说夫人便是,如此盛怒而去,岂不是让夫人心里更过不得?再说此次的法事,老夫人那边……”
武敏之神色不变,只是慢慢抬高了下颌,看着她一言不发。阿霓的声音不由自主越来越低,终于讷讷的再也说不下去。他这才挑了挑眉,语气清淡得听不出半点嘲讽:“夫人身子既然不好,就该在家中好好休养,不用这样隔三岔五地提醒旁人,她有多惦记着月娘!”
“还有你们,服侍好夫人,让她少出门进宫的折腾自己是正经。你们年岁也不小了,没那么多富贵前程在那里等着你们,还是消停些吧!”
这话一句句的实在太过诛心,阿霓的脸上一阵发烫一阵冰凉,一时竟不知如何分解。沉默间,背后的上房又传来了一阵隐隐的咳嗽声,纵然隔 着门窗,也听得出那种撕裂般的不祥意味。武敏之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眯着眼看了上房一眼,掉头就走。
阿霓再也忍耐不住,哑声道:“小郎君,夫人已是这样了,您真忍心让夫人就这两年也过不去么?”
武敏之霍然转身,目光冰冷锐利有如霜刃:“你说什么?什么这两年?”
阿霓唬了一跳,想往后退,脚下却有点拌蒜。她还没站稳,武敏之已逼上两步,面孔竟似带上一层淡淡的青色:“是谁跟你说的这种混账话!”
阿霓差点结巴起来:“小、小郎君不是从老夫人那边过来的么?是前些日子明先生给夫人看诊之后说,夫人久郁之下,这一病巳是伤了元气,只怕、只怕……总之是万万不能再郁结于中的。老夫人没跟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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