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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明月[六卷全集] (蓝云舒)



  武后久久地没有出声,琉璃越想越是不解,悄悄抬头往上看了一眼,眼光扫过御座后的阴影,突然发现那个宦官似乎正在向武后轻轻点头。

  武后眉头微扬,眼睛闪亮地看向了李治:“陛下,臣妾倒是有了个主意。”

  李治立时精神一振:“什么主意?”

  武后嫣然微笑:“陛下,臣妾以为,如今与其另封裴承禄爵位,使陛下失信于人,倒不如索性锦上添花,恢复裴府国公之封!当年裴相功在社稷,被封魏国公,只是一度受累于小人,才被贬去职,此后又戴罪立功,被先帝召回,可惜未及重新效力朝廷便病逝京师。此事原是裴氏之憾,如今陛下若能追封裴相国公,由嫡长孙裴承先恩袭此位,那裴承禄继承河东郡公便是顺理成章。如此一来,既能让裴氏一族感戴陛下深恩,又能让临海大长公主得偿所愿,岂不是两全其美?”

  原来如此!琉璃恍然间只觉得如梦初醒——原来武后打的竟是这个主意!难怪她一面厚待临海大长公主,一面又扶持裴承先夫妇,原来是早就想好了要“锦上添花”!如此一来,既能满足宗室的要求,又给了裴氏莫大的恩典,还显示出了自己扭转乾坤的能力。而以临海大长公主的性子,知道自己一场辛苦却让裴承先夫妇占了最大的便宜,只怕会吐血三升!

  李治脸色也是一亮,随即又犹豫起来:“追封裴相也就罢了,只是国公贵为一品,按理裴承先就算袭爵,也应降下一等才是,让裴承禄袭河东郡公的爵位已是格外开恩,这国公又如此轻许,会不会引起物议?”

  武后笑道:“陛下多虑了,陛下当年追封武德旧臣十数位,可曾有人提出异议?人人都是感叹陛下念旧尤甚于先皇,待臣子之厚亘古未见。再说,国公之位再重,又焉能及得上陛下的龙威与天家的颜面?”

  待臣子比太宗皇帝更宽厚,这话正搔到李治的痒处,他正想点头,心底又隐隐觉得不妥,正在犹豫,纱帘后突然传来了宫女的声音:“启禀圣人,启禀皇后,荣国夫人与韩国夫人到了,正在殿外等候觐见。”

  李治心头一震,不由自主便站了起来:“快请她们进来!”随即才醒过神来,讪讪地坐回了御座。

  武后恍若未见,只是笑着叹气:“让两位国夫人先去后殿吧。今日她们怎么来得这般快?偏偏这制书断无等到明日再拟的道理!”

  她体贴地看了李治一眼:“陛下可是有些倦了?陛下已忙了半日,是该歇息歇息。蒋奉御也还在后殿等着给陛下请平安脉。这边的杂事,臣妾自会帮陛下处置。只是这河东公府的爵位该如何处置,还是要陛下早些定夺,臣妾也好照章行事。”

  河东公府的爵位么?李治心头烦乱,略一思量便点了点头:“就依皇后的意思办吧,有劳皇后了。”

  他撑着绳床的扶手站了起来。窦内侍忙两步赶上,小心地扶着他往后殿走去。武后也跟了两步,目送着那略显病弱的身影消失在纱帘后面,才慢慢转过身来,脸上竟带着一丝奇异的笑容,仿佛是自嘲自讽,又仿佛是如释重负。

  琉璃只觉得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背脊上直蹿上来,忙不迭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那笑容在武后的脸上转瞬即逝,她回过神来,一眼看到正在垂头数砖的琉璃,嘴角倒是微微一扬:“差点把你忘了!琉璃,你是不是也该去后殿问个安?”

  琉璃唬了一跳,忙抬头道:“圣人、圣人也在后殿,琉璃不敢前去打扰。”

  武后静静地看着琉璃。眼见着她虽然极力镇定,脚下还是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不由摇头一笑,这么些年了,这宫里宫外,一提到皇帝就唯恐避之不及的,大约也只有眼前这位了吧?这么些年竟是不曾变过……她的声音里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柔和:“也罢,既然如此,你便先回吧。”

  琉璃一口气这才松了出来,忙不迭地躬身应诺,耳边却又响起了武后莫测喜怒的平淡声音:“今日之事,对你大约也会有些好处。记得莫要外传!”

  好处?琉璃心里泪流满面,恨不得指天发誓,自己真的不想要任何好处……到底只能恭恭敬敬地应了声:“多谢皇后恩典,琉璃遵命。”

  蓬莱殿前的御道上,夹路的花木犹自葱绿,从太液池上吹来的微风却已带上了秋日的凉意。琉璃不由自主地打了两个寒战,这才发觉后背已被汗透。圆脸小宦官笑吟吟走上前来:“库狄夫人,这边请。”

  琉璃抬头看了看明净如洗的高远天穹,长长地吐了口气,心头那点疑云却是挥之不去——武后最后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一阵秋风吹过,只有树叶发出了沙沙的轻响。琉璃定了定神,加快脚步跟上了小宦官。

  她背后的蓬莱殿里,武后沉稳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传李舍人、裴舍人进殿!”

  “诏令司文寺少卿监护河东公丧事,司仪令、司仪丞进宫回话!”

  第七章 咄咄逼人 急转直下

  当照进长安城的最后一抹斜晖终于消失在丹凤门的门楼之上,六街大鼓再次被隆隆擂响。长安的十几座城门、几十处宫门以及数百扇坊门依次轰然合拢。待得鼓声消歇,整座城池也都安静了下来。坊墙之内,偶然还有悠悠丝竹随风飘荡,坊墙之外,唯有片片落叶在路上打着旋儿。

  然而在永嘉坊北面的一条大道上,依然不时有车马从河东公府那道直接开在坊墙上的大门中奔驰而出,原本负责夜禁的金吾卫们看见这情形,却是远远便勒马闪到了一旁——长安的夜禁原本就对婚丧之事网开一面,何况此时来吊唁河东郡公的,自然都是自家府上也有大门通往坊外的三品以上大员,他们难不成还能去寻这些皇亲国戚或裴氏高官的晦气?

  随着暮色加深,从河东公府出来的车马渐渐稀少,全身缟素迎来送往的管事们也纷纷回府,挂着白麻的大门外,只剩下了两个神色疲惫的小厮。他们的身后,白色的灯笼从大门一直挂到了内院,那惨淡的灯光和飘动的素麻,在夜色里铺出了一条惨白的道路,让人看着便心底冰凉。

  内院上房的西间,便是灵堂所在。因未到入殓之时,屋中并无棺椁灵幡,屏几床帐也都是河东公日常所用之物。东边那张高足大案上除了香火,还放满了酒脯菜肴,几盆羊羹烤鱼犹带热气。西边的十二曲屏风后则是纱帐低垂的灵床,河东公常穿的官袍尚自叠放在榻头,仿佛他随时会如平日般起身出门。唯有满屋的素衣和哀哀哭声,显示出这屋子的主人已是登仙西去了。

  暮色四合,屋内的哭声慢慢停歇,一番叩拜之后,这头一日的丧礼便算告一段落,除了在灵堂守夜的二夫人和几位孙辈,余者渐渐出门散去——家主既丧,灵筵上的酒菜虽是一日三换,旁人这一日却是不能用饭的,几位公子夫人以及嫡孙因服的是最重的斩衰,更是三日不可进食,加上这一天的忙碌,此时人人都是一副筋疲力竭的模样。

  站在灵筵前的闻喜县公裴法师抹了抹眼睛,转身想到门外透口气,谁知刚迈出步去,脚下便是一软,好在旁边有人立即稳稳地搀住了他:“叔父当心。”

  裴法师转头一看,顿时吃了一惊:“守约?你怎么还没回去?”话一出口才觉不对,又忙添上了一句:“今日已是麻烦你这许久了!”

  裴行俭穿着一身素色单衣,脸上倒是不见倦色,浑然看不出也是脚不沾地忙了半日的模样,闻言只是摇了摇头:“叔父何必跟侄儿客气?协理郡公丧葬之事,原是行俭的职责所在。何况侄儿幼年时也曾得郡公教诲,如今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又怎能报答当日恩情之万一?”

  恩情?裴法师心头顿时一突,若说自己的父亲当年对裴行俭母子有些恩情也就罢了,这位兄长么,这么些年来,更多的还是装聋作哑吧?他小心地看了看裴行俭,见他脸上并无讥讽之色,心里略定:“今日真真是多亏有贤侄在,不然……”

  回头看了看只有几位妇孺的灵堂,裴法师一声长叹,没有说下去。他原是午间收到讣告后赶将过来的,入府方知,兄长昨夜便已去世,之所以拖了半日才发丧,是两位大长公主的主意。这也罢了,临海大长公主还写了纸签出来,要把承先夫妇立时赶出府去,常乐虽然没有明说,却是坚持要由承禄出面接待吊唁的宾朋。

  他自是无法认同,裴承禄也不情愿。僵持之下,最后竟只能由他到外头来受宾吊答。他的腿脚原本便不大好,平日又不擅于此,若不是随即赶到的裴行俭里里外外地帮衬着,还真不知会出什么纰漏!饶是如此,今日那些平日靠着河东公府过活的族人似乎已看出情形不对,竟没一个敢留下守灵;明日那兄弟俩若还是接着“哀毁太过,无法起身”,只怕外人都会起疑心!

  裴法师越想心里越堵,却又无法抱怨。好在裴行俭也没追问,只是扶着他在门边的一张胡床上坐了下来。帘下清风吹入,到底将屋内闷气吹散了些许。裴法师到底惦记着后院的僵局,转头便对裴行俭笑道:“守约,今日你也辛苦许久了,不如先下去用些饭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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