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霓低声解释:“夫人有所不知,自打魏国夫人去世,我家夫人她伤心过度,便有些爱胡思乱想。这几日里,老夫人与夫人原是在弘福寺为魏国夫人做法事。今日一早,夫人却独自来了这边,说是夜有所悟,要剃度出家。老夫人劝了半日反而越说越僵,这才想到要烦劳库狄夫人开解开解她……”
原来如此!那边还指望着武夫人一如既往地进宫,这边却闹着要出家了,难怪杨老夫人如此着急忙慌,只怕是不愿意事情闹大,传将出去……琉璃微微点头,略一思量便问道:“老夫人还请了谁过来?”
阿霓摇了摇头:“您也知晓,与我家夫人关系亲近的夫人不过是那几位,钟夫人早就过世了,华夫人如今身子又不大好,陆夫人也跟着夫君去了外地。若非如此,夫人刚回长安,老夫人又怎会劳烦夫人?”
她叹了口气,侧头看了琉璃几眼,突然轻声道:“夫人,您这些年……还好吧?”
琉璃瞅着她笑:“你瞧着我可像是吃了十年苦头的模样?”
阿霓也笑了起来,神色里顿时多了几分轻松。
说话间两人已进了偏院,院内上房前守着的婢女一见琉璃,转身便打起了帘子:“库狄夫人到了!”
琉璃加快脚步走了进去。干干净净的房间里,杨老夫人面色凝重地坐在一张矮榻上。琉璃刚要俯身行礼,她便摆了摆手:“不必多礼!”她的声音依旧威严有力,整个人看去竟似比十年前更为精神矍铄,梳得整整齐齐的雪白发髻下,每一条皱纹都刻画着岁月与权势凝就的慑人威仪。
琉璃只得深深一揖:“琉璃给荣国夫人请安。”
杨老夫人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十年不见,你的模样没怎么变,气色倒是更好了些,难不成真是一方水土一方人?”
琉璃微笑着回道:“不敢当荣国夫人夸奖,琉璃前几日进宫时,便被皇后殿下的容色惊得回不过神来,今日见了老夫人,才知晓果然是上天自有偏爱,我等凡夫俗子是羡慕不来的。”
杨老夫人面色微松:“你这妮子,还是这般滑舌!”想了想又叹了口气,“我也不与你客套了,阿霓已跟你说过了吧,如今顺娘有些左性,你去劝一劝她,教她莫要任性,害人害己!”
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的神色微黯,声音也低沉了下来:“实不相瞒,说来有些事也是我考虑不周。当年月娘要入宫,顺娘是不大乐意的,是我没理会她。后来出了那档子意外,她伤心之下,难免便有些怨我一意孤行,又怨圣人皇后没护住月娘,因此既不肯听我的话,也不肯再进宫,闹得大家都不好看。可事已至此,怨恨又有什么用?闹成这样对谁有好处?人生在世,凡事总要往前看才好!”
“大娘,你是个通透人,这些道理不必我多说。顺娘这些年常惦记着你,你的话,她只怕还能听得进去。你就帮老身好好开解她,莫要为旧事自苦,有什么比自己的身子要紧?比一家人以后的日子要紧?她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不为老身着想,也要为敏之多想一想!”
杨老夫人抬头看着琉璃,目光里满是殷殷之色,脸上的皱纹都因忧心而深了几分,看上去与寻常的母亲似乎也没有了太多区别。
琉璃不敢怠慢,欠身肃容回道:“琉璃明白了,这便过去尽力一试。”
她转身退出房门,跟着阿霓进了右手边的一道木门,里面是一进小院,只有三间小小的精舍。随着一声“夫人,库狄夫人来看您了”,西边屋子门帘一挑,雪洞般的房间里,一个身影静静跪坐在角落里的蒲团上,听得回报,才慢慢抬起头来。
琉璃原本已想像过无数遍武夫人如今的模样:苍白憔悴、灰暗浮肿,甚至像临海大长公主那样面目全非……然而眼前的这张面孔虽然憔悴之极,轮廓却依然柔和秀美,唯有一双眼睛空空洞洞,连嘴角慢慢绽开的笑意也茫然得近乎悲哀。
琉璃胸口一紧,上前深深地行了一礼:“琉璃见过夫人,夫人安好。”
武夫人的声音顿了片刻才响起:“快起来吧,让我看看……”她长跪而起,伸手扶住琉璃,微微侧着头打量了琉璃几眼。这个习惯性的小动作,让她整个人依稀又有了几分当年的天真明媚,只是那双露在袖子外的手不但松弛无力,还在不停地微微颤抖。琉璃下意识地吸了口气,才向她露出了笑颜。
武夫人看了半晌,慢慢地点了两下头:“看你的模样,当年果然还是走了好,若是能不回来,那便更好了。”
琉璃一愣,还未想好如何开口,武夫人已垂下眼帘坐回蒲团,语气也愈发淡漠:“没想到咱们竟会在此地再见。大娘,我晓得你为何会过来,也晓得你要跟我说些什么。不是我要为难你,只是这些话,我实在已听得太多。其实我活了这四十多年,哪一日不是按别人说的去说,去做,去想?这一回,就恕我左性到底吧!”
“其实母亲她不必担心,我早已是不怨不恨,早已是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想,只不过是想让自己过得清静些,这到底又碍了谁?就算让人心里有些许不舒服,难不成为了旁人心里舒服些,就得赔上我日日夜夜的煎熬?”
她抬眼看着琉璃,一字字道:“大娘,烦你帮我禀告母亲一声,女儿恳请她成全这一回;她若是觉得女儿不孝,必得让我离开此处,那便给女儿一杯毒酒或一条白绫,我自当让她如愿!”
这几句话决绝无比,琉璃心里倒是松了口气,韩国夫人并不是真正的心如死灰,她分明还有怨恨还有不平,大约又钻了牛角尖,这才听不进别人的话,如此情形,倒不是没法子开解的。只是看着那双空洞的眸子,她的心里不知为何也是又冷又沉,明明已想好的话语,竟无法说出口来。
默然良久,她转头往外看了一眼,屋里的人不知何时都退了出去,只有阿霓守在门口,此刻看着琉璃的目光里分明满是期待。想到外院里那双同样充满期盼的眼睛,琉璃心头越发沉重,无声地吸了口气,看着武夫人轻声道:“夫人决心已下,琉璃也不敢置评,只有一事不明,还望夫人指教。”
武夫人皱了皱眉,目光里终于流露出了一丝疑惑。
琉璃尽量说得诚恳:“琉璃似乎听人说过,出家者须无家族牵挂,无俗世羁绊,夫人如今要出家,寺院里能应允么?”出家可不是想出就出的,韩国夫人若是没有母亲的同意,不辞去身上国夫人的封号,哪家寺庙也不会接受她。
武夫人怔了一下才道:“只要母亲和她肯成全我……”
琉璃立刻接着问了下去:“琉璃实在不明白,皇后殿下和荣国夫人不都是笃信释教么?出家这等功德无量之事,她们却为何不肯成全夫人?”
武夫人垂下眼帘,半晌才道:“她们自己心里知道!”
琉璃皱了皱眉:“是么?既然如此,不知夫人又有什么缘由可以去说服皇后殿下与荣国夫人,琉璃愿帮夫人转告一声。”
武夫人皱眉思量着,神色渐渐从茫然变得有些激动:“你帮我问问母亲,我也是母亲的骨肉,母亲为什么不肯成全我这一回?还有月娘,月娘她惨遭横死,全是因为我的过错!我日夜难安,只想在佛前忏悔罪过,也为月娘积些福报,母亲,还有她,她们也都是做母亲的,难道就不能明白我的这份心意!”
琉璃缓缓点头:“是因为魏国夫人?琉璃还记得,当年离开长安时,魏国夫人才七岁,时常拉着琉璃的手叫‘小姨’,想来之后定是出落成了国色天香的美人儿。”
武夫人的眼中泪光闪动,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哽咽:“正是,她十三四岁便已出落得 芙蓉一般,人又聪明,什么都是一学就会,我记得那年六月,她穿了一件粉色衫子去湖上采摘新生的莲子,满宫的人都以为是出了花仙!都是我不好,我为什么没有早些……”她再也说不下去,用袖子捂住脸,泣不成声。
阿霓上前两步似乎是想来劝,琉璃却摆了摆手。武夫人哀切的哭泣声回荡在小小的房间里,良久不绝。琉璃的眼圈不由也有些发热,好容易等到她哭声略低,才轻声道:“夫人节哀。魏国夫人生前倍受恩宠,死后极尽哀荣,这样在世间走过一遭,其实已是多少人羡慕而不得,夫人又何必太过伤怀?”
武夫人猛地抬起头来,锐声道:“她才十八岁!就算有什么罪过……”
琉璃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的话:“夫人还记得长孙湘么?”
武夫人怔住了:“长孙湘?”
琉璃叹了口气:“当年的长孙湘是何等娇贵,长孙家被流放岭南时,她才多大?长孙家那么多的女儿、儿媳,还有王家、萧家的女儿们,哪一个不是花容月貌、娇生惯养?今日她们又在何处?有些事情,原是命数如此,夫人何必自责?”
武夫人茫然地看着琉璃,仿佛也想起了那些早已挣扎着死去或依然在活着受罪的尊贵女子们,当年自己曾何等羡慕她们?如今除了休弃出门、因祸得福的杨十六娘,其余的人只怕早早死去便已是最好的结局。如果当年败下的是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半晌才道:“可月娘,月娘若不是我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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