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郎瞪了自己妻子一眼,“依你说,难道就真如那柳氏说的,让大娘去给她家当奴婢不成?那可是一辈子也翻不得身了。”
米氏的声音也高了一些,“那你倒说说该怎么办?咱们这西市里,因为得罪高门被闹得倾家破产的,难道只有一两家?还要添上咱们家不成?”
六郎想了半日,目光还是转向了三郎,三郎苦笑道,“我又有什么法子?适才我算了一算,去年夹缬店约有二百贯的利,占了咱们家收入近两成,夹缬店若是关了,一年便要少这些收益。再者,夹缬店里还有约一百多贯的存货,一日不开,便要赔一日。这也就罢了,我更担心的是,魏国夫人那边既然开出这条件来,我们不答应,她们就不会再做什么了么?若是明日又关了绞缬店,后日再关了绣坊,我们这一家子,又该如何是好?”
此言一出,连石氏都再无话可讲,半响才对安静智道,“真就别无法子可想了?”
安静智沉沉的点了点头,“我也知道此事棘手,这次是老了脸求到了永宁坊的王太尉家,让他家的管事出的面。那王太尉是皇后的从叔,论亲戚论地位,还有谁比他家更合适?谁知那魏国夫人竟是一丝不留情面,只让个婢女出来说了一句,是大娘欺她在先,必要入府为婢,再无二心,才算完事。王管事出来后给我还好一通埋怨,说是一把年纪,竟让一个婢女教训了一通,我还不知日后要赔多少小心进去才能还了这人情。看这情形,若再托人,只怕不但不能成事,更会惹恼了那魏国夫人!”
米氏就叹道,“阿家说的是,此事原是大娘太草率了些,也不打听清楚就给人做了衣裳,如今惹下这样的祸事,谁又能保得了她?”
康氏看了米氏一眼,转头问三郎,“话虽如此,但琉璃毕竟只是亲戚,难道让我们出面将她送到那府里?如此一来,以后我们可如何好做人?”
三郎点头道,“这还在其次,按照唐人的律例,良人为奴,只能自愿自卖,连父母都是不能用强的,何况是我等?此事自然是万万不能做!只是大娘若是在这里再住下去,那魏国夫人只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安静智沉声道,“正是,事到如今,也只能将大娘请过来分说明白,我们不能送到她到王府,却也……”他叹了口气,到底没法把“不能留她”说出来,目光却看向康氏。
康氏暗暗的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儿这就跟大娘……”
话音未了,只见门帘挑起,因“大病初愈”应留在自己房中吃饭的琉璃脸色平静的走了进来。安家几个人相视一眼,脸上多少都有些讪然,不知刚才这番话她听了多少去。只见琉璃脸色还有几分憔悴,但眼睛却分外明亮,走到安静智面前深深一福,“舅父,此事琉璃已经悉数知晓,给舅父舅母和兄嫂们带来了这许多烦扰,全是琉璃思虑不周所致,如今只请舅父舅母再给琉璃一日的时间,儿定会处置好此事,以后绝不会再给舅母舅母添麻烦。”
安静智吃了一惊,想问一声“你有什么法子”,石氏已含泪答道,“你这孩子又说什么傻话?这事情哪里是你的不是,要怪,也只能怪舅父舅母没本事,护不住你,你莫怪我们就好。”
琉璃摇了摇头,神色有些黯然“舅母此言差矣,这半年来,舅父舅母待儿如何,琉璃再没心肠也是知道的,几次惹出麻烦都是舅父舅母和哥哥们帮了大忙,不然此时此刻,琉璃不过是教坊里的一名女乐!说来此次之事,原本就是琉璃一时疏忽,才惹出了这等大祸。以那魏国夫人的权势脾性,既然已经恨了琉璃,如今这长安城里又有几户能不让步?琉璃不但连累如意夹缬被关,还让史掌柜如此受辱,只求舅父舅母不要怪罪琉璃就心满意足,难道还敢怪舅父舅母不成?”
三郎默然不语,六郎却闷闷的一拳捶在了桌子上。安静智看了琉璃一眼,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道,若早日会让你到那柳氏家中做个奴婢,倒还不如做个太常音声人算了!起码还有几分盼头。
琉璃看着安静智,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笑容,“舅父放心,琉璃如今心里已有打算,不至于去魏国夫人那里为婢,日后说不定反而会有一番造化,只是此前却需舅父应允琉璃两件事情。”
安静智心里一松,忙道,“什么事?你尽管说就是。”
琉璃道,“明日请舅父派辆车子,让小檀帮着送两封信。”
安静智点了点头,“此等小事自然无妨,第二件呢?”
琉璃微笑道,“请舅父于后日一早,在街上人最多的时候,将琉璃赶出安家!”
第36章 无路可退 无须再退
“咣”的一声巨响,琉璃没有回头,也知道是安家的那扇黑色木门断然合上的声音。初秋的早晨已有了几丝凉意,琉璃抬起头,看着头上的天空,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轰然关上的大门,手里拿着小小包裹的标致女子,以及她无语望苍天的茫然表情,这意味深长的一幕,顿时吸引了街上来往人群的注意,先是从头到脚的打量,接着就是交头接耳的议论,“这不是那安家么?那是他家什么人?”
琉璃站了片刻,估摸着看见这一幕的人已经够多了,才慢慢转身往怀远坊的西门走去,坊内光明寺的悠悠钟声和那些好奇的指指点点,直到她走进了崇化坊才终于消停了下来。
小街深处,库狄家的大门一如往常的虚掩着,门口被粗粗的清扫过,看门的普伯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琉璃摇头笑了笑,迈步走了进去。
阿叶正在院子里晾晒衣裳,抬头看见琉璃,不由一呆,下意识的想行个礼,却注意到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半新不旧的月白色衫子并湖色襦裙,手里拿着一个蓝底白花的粗布包袱,背后更是不见一个奴婢,与前两次回来的情况大不相同,她眼珠转了转,还是笑道,“这不是大娘么?今日如何回来了?”
琉璃并不理会她,只淡淡的问,“阿爷可在家中?”
阿叶心头疑惑,还是点了点头,琉璃径直向上房走去,阿叶看着她的背影,皱了半天眉头,突然一拍腿便跑了出去。
库狄延忠并不在正房之中,而是坐在东间看书,突然看见琉璃挑帘走了进来,也吃了一惊,脱口道,“你怎么回来了?又有什么事不成?”
琉璃行了一个福礼,才答道,“琉璃无意中惹怒了一家贵人,致使舅父家的夹缬店被关,无颜再呆下去,故此回家暂且烦扰父亲几日。”
库狄延忠更是惊讶,忙道,“你得罪了哪家贵人?”
琉璃淡然道,“是当今皇后的母亲魏国夫人。”
库狄延忠顿时脸色大变,站起来指着琉璃道,“你怎能得罪了她?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琉璃看着他的脸色,微笑起来,“阿爷敬请宽心,女儿惹的事情并不算大,自能解决,最多也就在家住上两日而已。”
库狄延忠狐疑的看着琉璃,半响才道,“你自己惹出的祸,自己想法子解了,莫要连累家中才好。”
琉璃垂眸点了点头,“这是自然,请阿爷着人将琉璃原先住的屋子收拾一下。”
库狄延忠犹豫片刻,习惯性的左右看了看,才想起曹氏刚才已带了珊瑚和青林去了坊内的布庄,挥手道,“你自去院子里找人收拾就是。”
琉璃转身到了院子里,阿叶早已不见,惟有一个做洒扫粗活的仆妇还在忙碌,琉璃便叫了她过来开了房门。那小房间早已落了一层的灰,又堆了若干杂物。琉璃让仆妇打了水,两人一起动手,刚刚大致收拾到一遍,就听背后传来了一阵清脆的笑声,“这不是姊姊么?怎么不在那安家住着,又要回咱们家了?也不嫌这房子委屈了你这个嫡长女?”
琉璃直起身子,看着门口珊瑚那张幸灾乐祸的脸笑了笑,“最多也就住个一两夜的,没什么委屈不委屈。”
珊瑚一怔,细细的眉头皱了起来,又上下打量了琉璃一番,冷哼一声便转身去了上房。琉璃见屋子里杂物已清了出去,那张床榻上也已坐得了人,便丢下抹布,到井边洗了洗手。手上的水还未擦干,上房便传来了曹氏的尖叫声,随即人便冲了出来,看见琉璃眼睛都红了,指着琉璃的鼻子骂道,“你这贱人,在外面惹了祸就想躲回来么?还想连累全家人不成?还不给我滚出去!”正要滔滔不绝的骂下去,琉璃看着她笑了起来,“庶母,你可知道琉璃是因何得罪了魏国夫人?”
曹氏不由一愣,琉璃的语气依然平缓,“魏国夫人恼了琉璃,不过是因为琉璃的花样画得还好,她几次三番想让女儿去她家做客户,许诺一去便是管事娘子,但琉璃却不愿为人奴婢。魏国夫人这才一怒之下关了舅父的夹缬店,让琉璃无处存身。庶母,你让琉璃滚出去自然容易,只是魏国夫人若是上门来要人,不知庶母是不是准备拿珊瑚来抵数?只是珊瑚的画儿能不能入了魏国夫人的眼,那就难说了。”
曹氏顿时说不出话来。琉璃看了她一眼,悠然的走回了房间,走到门口回头一看,果然曹氏又往上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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