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檀轻轻的拉了拉琉璃,“娘子,咱们带的银钱已用了一半,要不要婢子回去再拿一些?”
琉璃忙断然摇头,她的那二百多金,买了院落下人,又进了两车的货物,如今剩的已不算太多——玩物丧志,她怎么把来市坊最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从家具铺出来,琉璃不敢再乱逛,一路从市坊的南门走到北门,日常衣食住行之物却集中在这边。她一样样问了过去,发现这里的布帛价格大约是长安的两倍,酱、醋价格相当,盐却比长安便宜了一半多,另外黍米面粉等物各有高低差价,瓜果野味则是物美价廉……她自是看得眼花缭乱,裴行俭却也颇有兴致,亲手挑了两样果酒,又买了一条鹿腿。
一行人正往前走,琉璃眼角一扫,突然看见一家店铺门口的木筐中放着一堆白色的东西,顿时眼睛一亮,压了压心跳,才不急不缓的走了过去。
这家店铺门面极小,店主是位手脚粗大的中年汉人女子,正百无聊赖的坐在门口出神,看见琉璃过来,目光又落在门口的木筐上,脸上才堆出一个笑容,站了起来,“这位娘子是要看白叠?里面有纺好的。”
琉璃点点头,伸手小心的抓起了一把松软的白叠,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这正是她要找的东西:棉花!
很早以前她就知道,这个时代的西域应当是已经有了棉花,之后却花了好几百年才推广到敦煌等地。至于被称为白叠布的棉布,她在西市里也曾留心过,却发现几乎只是一个传说,至少她便从未见过实物。如今她终于看到这后世里最普通不过的东西,也许是找到了一件值得一做的事情……琉璃只觉得手指上的分量沉甸甸的——不对,是的确有些太沉了!
琉璃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手指略一拨,便发现棉花里的棉籽数量比想像中的要多上许多,而棉花的棉朵则似乎太小,仔细观察纤维质量似乎也很可疑,她忍不住抬头看向店主,“还有没有更好的白叠?”
店主忙道,“娘子这是哪里话,这白叠便是最好的了,不信您去别处看看,哪里还能有这么松软大朵的。”
琉璃心里微微一沉,难道此时的棉花品种还未改良过?想了想又问,“您为何不把白叠里的这些籽去掉?”
店主惊讶的看了她几眼,笑了起来,“娘子不是西州人吧?这白叠去籽何等费力,若是有那把子气力去了籽,自然是要拿来纺布的,怎会还拿出来卖?”
也就是说,此时还没有棉花去籽的设备?一些模糊的印象浮上心头,琉璃怔了好一会儿才问,“这白叠如何卖?”
店主笑道,“便宜得紧,这是上等的白叠,八文一斤。拿来给下人做做冬衣冬被是最好不过的。”
裴行俭早已静静的看了半晌,听到此处才开口问道,“这白叠平日里都是用来做里絮的?”
琉璃摇了摇头,没有去籽的棉花做衣服被子,那得多沉?“我在西市时,曾听说过西州这边有白叠布,想来是用来纺布的。”
店主满脸是笑,“白叠布原是西州才有,比绸缎吸水透汗,又比火麻布柔软舒适,娘子可要看看?”
从半圆形的门走进去,小小的店铺里只放着一张高足案几,上面整齐的叠放着若干匹白叠布,多数是本白色,只有两匹染成了靛蓝,琉璃拿起来看了两眼,也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发愁——布料织得极为粗糙,手感只比普通的火麻布略好一点,更别说跟丝绸去比,这样的东西哪里能用来做衣服?做抹布倒是差不离。她不抱希望的问了一句,“这白叠布什么价钱?”
店主看到琉璃的脸色便心知不妙,只能打叠起精神笑道,“这批白叠布织得细密,算是上等的,十五文一尺。”
十五文一尺?琉璃还没反应过来,小檀已惊呼了一声,“比绢绸还贵?”
没错,十五文一尺,四十尺一匹,也就是要六百钱一匹,比西州的生绢和绸缎都要贵出一大截!更别说和长安去比,若加上运费,这样一匹粗棉布,在长安要卖出定制夹缬的价钱来才不赔本……琉璃不由哑然失笑,难怪她在西市几个月都没见过白叠布,疯子才会运这玩意儿去长安呢!
裴行俭也惊讶的走上一步,拿起一匹白叠布翻来覆去看了几眼,皱眉道,“此物为何这般昂贵?西州有多少人种植?可是极难成活?”
店主叹了口气,“种的人倒有一些,好活得很,你看外面那生白叠,原是不值钱的,山那边天气寒冷,大伙儿多是用白叠来絮被而已,只是纺起来极难,也就是西州城的一些贵人爱用这白叠布来做脸巾和袜子,才有巧手的妇人费心费力的纺将出来,因此都是论尺来卖的。”
琉璃心中盘算,她若记得不错,一斤棉花至少能纺出半匹多粗布来,但一斤棉花只要八文,半匹粗布却要三四百文,这其中的差价……她抬起头来,微笑道,“劳烦裁十尺下来。”
店主原以为这笔生意要泡汤,突然听见这声吩咐,不由眉开眼笑,“娘子果然是好眼光,咱们西州人都知道,白叠虽是看着不起眼,论舒适却是绸缎都比不过的,若是不浆洗,越穿还能越柔软,娘子多用几回自然便知道好处。”手上便忙不迭的拿了尺子来量了十尺本色白叠布,仔细的裁下叠好,双手送到了小檀的手里。小檀一面给钱,一面稀罕的摸了摸,“倒是厚实得紧。”
琉璃笑而不语,只对裴行俭道,“回去我便给你做几双袜子出来,只怕比细麻的要强。”
裴行俭略有些疑惑的看了看琉璃,点头笑道,“好,你给自己也做两双,也好知道这西州的白叠布的好处。”
从白叠店里出来,琉璃心中有事,一路默默盘算,又随手买了些日用之物,挑了些上好的细绫,正想转身回去,裴行俭却道,“琉璃,前面有家夹缬店!”
夹缬店?琉璃抬头一看,可不,不远处一家店铺前的木牌上赫然写着“夹缬”的字样,看去好不亲切。她和裴行俭不由相视一笑,一起走了过去。
一走进店门,熟悉的气息顿时扑面而来,三面墙上那或红粉相间,或蓝白交杂,或做三彩五彩的夹缬,让整个屋子显得一片花团锦簇,琉璃略扫了一眼,便看到了一幅熟悉的婴戏图,她忍不住笑了起来,转身走向掌柜,“这位老丈,借问一句,您的东家是安家哪支?”
掌柜略有些诧异的看了琉璃一眼,“这位娘子莫不是认得在下的东家?这夹缬店刚开不久,东家正是长安的安家四房,东家的夹缬在长安也是赫赫有名的。”
琉璃笑道,“我姓库狄,舅父的如意夹缬倒也是去过几回的。”
掌柜惊讶的张大了嘴,随即便满脸绽开了笑容,“娘子可是一笔好丹青的库狄娘子?小的久闻大名了,这店里好几幅夹缬还是娘子的手笔,都是再受欢迎不过!”
琉璃笑道,“老丈过奖了。”
掌柜拍腿笑道,“小的全是诚心实意,娘子有所不知,这西州贵人的喜好和长安颇有些不同,如今托官家招工匠入西州的福,染坊也有了,雕工也找到几个好把式,只是能画夹缬的画师却实在难寻,这西州的画师多是画佛像的,画出花鸟也和佛爷似的,只能敬着!娘子若能……”突然拍了拍头,行礼不迭,“娘子恕罪,小的老糊涂了,东家说过您是有福的,如今已是贵人……对了,娘子怎么来了西州?何时来的?”
这掌柜絮絮叨叨、前言不搭后语的风格倒是与久未见面的那位安家六郎有五分相似,琉璃忍不住笑了起来,“是随夫君过来的,算上今日才是第二天。在长安时,倒也曾听舅父说过在西州开了家新店,不知六表兄如今可在西州?”
掌柜摇头,“六郎前些日子已经回长安了,他的性子原是呆不住的,只怕过些日子会让三郎过来。”
琉璃眼前顿时便出现了安三郎那两撇阿凡提式的胡子,点头笑道,“三表兄性子沉稳,主意又多,听说如今西州商机日多,倒是让他来主持局面最是稳妥。”
掌柜点头不迭,“可不是,自打麴都护回了西州,祇家、张家的好些贵人也都回来了,前年麴家玉郎回来后,当年便开了好些工坊,来往客商过所时也再没刁难过,比先前便利了许多。这两年西州城里少说也多了百来户富贵人家,客商更是添了两三成,连房子、米面都涨价了,正是开店的好时机,唉,却不知突厥那边……”突然间看到正凝神听他说话的裴行俭,忙不迭的又行礼,“这位可是大娘的夫婿?小的有礼了。”
裴行俭微笑点头,“老丈不必多礼,不知老丈贵姓,在西州住了几年?”
掌柜笑道,“小的姓史,原是西州人,年轻时走过几趟长安,如今老了,承蒙安家郎君厚爱,给他看看店铺。”
裴行俭笑着闲谈了几句,话头便转向了这两年西州新添的工坊,掌柜道,“原来这市坊对面是女市,最是见不得人的龌龊去处,玉郎回来后便改做了工坊,从敦煌、肃州那边引了几百号汉人工匠过来,如今皮匠、木匠、泥匠、铁匠各种大小工匠竟是一应俱全,手艺也是极好的,如今西域各州府多有来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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