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胡商笑着插话道,“可不是耽搁了?这北道着实难行了些,今日过一处关隘时,大车竟坏了一辆,前后无处可退,车队便生生耽搁了一个多时辰,若不是如今路上车少,咱们这些人只怕骂也被人骂死了。”
老秦也笑了起来,“正是,如今走北道的人一年比一年少,路上的邸店也少了,你们这般的大车队还能行走,若是人少些的,哪里敢?错过宿头不是玩的。”
老康叹道,“若不是今年天气冷得早,想着走北道能近个几百里,咱们也不走这边,这是十郎第一回带车队去西州,总不能真耽搁了……”
每年此时去西州的车队?难怪那老的看着如此眼熟!米大郎脸上露出了恍然之色,随即便“哈”的一声笑了出来。三人不由转头看了过来,老康怔了一下,立刻笑着弯了弯腰,“米家大郎,好巧!”
米大郎大咧咧的一挥手,“果然是巧!真真想不到能在这里遇见你们车队!”
那位十郎似乎并不认识米大郎,老康低声与他说了几句,才微笑着向米大郎点头致意。
这边老秦便忙着将厅堂重新布置出来,米大郎眼珠一转,也不叫那十几个胡女回去,让她们都四人一案的坐了下来,只道要吃些汤饼才好回去,厅堂里顿时响起了一片嘻嘻哈哈的欢语娇笑之声。
老秦心知米大郎是有意如此,也只能赔着笑请另外几位客人略挤挤,好给新到的客人让出地方来吃些热汤。
裴九皱了皱眉,举杯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阿成便站了起来,“店家,结账!”
说话间,门帘又一次挑起,两个戴帷帽的女子和一个年轻男子一前一后走了进来。米大郎瞟了一眼,见并不认识,便也懒得多看,听见阿成这声,忙回头对裴九笑道,“长夜无聊,九郎何不再多喝几杯?都算在米某账上便是!”
却见裴九梦游一般慢慢站了起来,那张苍白的面孔上突然没有了任何表情,就如戴上了一张光滑僵硬的玉石面具,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盯着某处。
米大郎不由吃了一惊,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只见新进来的三人已站在那位十郎身边,两位女子并未脱下帷帽,从背后看只能看出略矮些的身量还算窈窕,个子略高些的因披了一件厚披风,身形都不大看得出来。倒是那个年轻男子转了半张脸过来,看去似乎不到二十,虽是黑发黑眸,却是轮廓深秀,眉目如画,竟是一位异常俊美的胡人少年。
米大郎忍不住叹道,“九郎好眼光,这少年确是绝色。”
阿成本来看着裴九也正吃惊,听了这话再也忍耐不住,转头怒道,“你胡说什么?”又担心的看了看裴九,“阿郎!”
米大郎摇了摇头,不以为意的笑了起来,这位少年自然也算清秀挺拔,但比起那个胡人少年却还差了不少颜色,难怪他生气。
裴九对这一切都恍若不闻,依然只怔怔的看着新进来的那几个人,脸上的僵硬慢慢褪去,嘴角微微微扬起,目光却极为苍凉,似悲似喜,看去说不出的古怪。
米大郎不由暗暗心惊:这裴九虽然脸色差些,生得却是俊的,爱个美少年也不算什么,只是如此气度不凡之人,怎么会看见一个绝色的胡人少年竟会露出这副失心疯了般的表情?难不成那是他的老相好?
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那胡人少年一眼,却见那位少年明明半边脸对着这边,想来也看得见裴九,脸上却没有露出半点奇怪的神色,心里不由越发纳闷。
裴九似乎已然有些回过神来,迈步缓缓的走了过去,米大郎满心好奇,下意识的便跟出了两步,突然反应过来止住了脚步,却忍不住探着脖子直往那里看。
十郎与新进来的三个人说了几句话,便对老秦道,“你们最好的房间可是已然收拾出来了?烦扰掌柜这便让人烧了热水,准备浴桶。”老秦笑道,“自然早收拾出来了,是在后面的东院正房,伙计已带了这位娘子的婢子前去整理,热水和浴桶稍后便送到。”说着便想叫伙计来领路,突然看见裴九神情奇异的走了过来,不由一呆。
几个人看见老秦神色不对,也纷纷回头,身量略矮些的女子顿时惊呼了一声,裴九已走到身量略高的女子身后两三步处,见她回头,走上一步,目光深沉得几乎可以透过面纱落在里面那张脸孔上,半晌才低声道,“琉璃,怎么会是你?”
戴帷帽的女子沉默良久,扬起头来,清冷的声音里一丝波澜也听不出来,“敢问这位郎君高姓大名?”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吐出这样陌生的话语,裴行俭只觉得嗓子发紧,眼睁睁的看着她转头吩咐了一声“我们走”,就要离开。
阿成听到那一声惊呼,早已醒悟过来,忙抢上来行了个礼,“见过娘子,见过阿燕姊姊。”
琉璃淡淡的道,“你认错人了。”脚步未停的走向了后院。
阿成挠了挠头,呆在了那里。
站在一边的十郎笑嘻嘻的走了过来,叉手行了一礼,“这位可是裴长史?在下安家行十。”
裴行俭苦笑着还了一礼,“舅兄何必如何见外?”
安十郎笑容可掬的摇了摇头,“裴长史此言差矣,这一声舅兄,十郎万万不敢当。”
裴行俭一呆,只觉得生平所学、满腹计谋至此已全然无用武之地,站在那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第3章 大错特错(下)
浴桶已经被伙计们抬了出去,屋里氤氲的水汽却还没有完全消散。琉璃坐在床前的高脚凳上发呆,阿燕仔细用葛巾拧着她的湿发,眼见已经差不多半干了,才松松的挽了起来,轻声道,“娘子,要不要婢子把您的晚膳端到屋里来用?”
琉璃目光茫然的看向她,半响才突然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点了点头,“好。”
阿燕心里叹了口气,刚要转身,门“砰”的一声开了,小檀冲了进来,叫道,“娘子娘子,我看见阿郎和阿成了!他们、他们就在前头厅堂里!”
阿燕瞟了她一眼,淡淡的道,“娘子早便看见了!”
小檀眨了眨了眼睛,张着嘴半日没合拢,她下车便抱着东西直接来了后院布置房间,自行简单沐浴洗漱,适才方有空闲到前面吃碗热馄饨,没想到居然看见阿郎跟十郎几个坐在了一处,把她给唬得馄饨一口都没吃便跑了回来,怎么阿燕姊姊和娘子却是这样一副风轻云淡的神情?
阿燕轻轻拉了她一把,“咱们去把娘子的晚膳端进来。”
小檀满腹困惑的跟着阿燕走出门去,还没下台阶便忍不住问,“阿郎和娘子到底怎么了?我这一路都没明白!”
她和裴行俭到底怎么了?听着门外隐隐的声音,琉璃忍不住苦笑着摇了摇头,她也很想问这个问题,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让这个男人认定她是吃不得苦受不得累、凡事不能和他一起承担的温室花朵?
屋里的水汽渐散,琉璃在窗下的条案前坐了下来,白亮的铜镜里映出的那张面孔不像前些日子瘦得那么明显了,这种坐着马车的长途跋涉当真比想象的更艰苦,却也比想象的更有趣,她已经学会了骑马,拣回了大半两年多没碰的琵琶,如果不是阿古太过锐利的眼神,大概连学过的歌舞都能温习几遍……
“剥、剥”门上响起了两声轻叩,邸店的伙计这时候怎会来?琉璃纳闷的看了一眼,随即便听到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温润声音,“琉璃,是我。”
琉璃腾的站了起来,下意识的便想立刻过去把门栓扣上,好容易才忍住了,冷冷的扬声道,“夜深不便,裴长史有何见教,请明日再说。”
门口沉默片刻,传来一声叹息,“我是送馄饨过来的,阿燕她们也饿了,不如让她们先吃,我放下馄饨便走,可好?”
该死的,他永远知道怎么说话最让人无法拒绝!琉璃只觉得胸口小小的火苗腾的燃了起来,声音更加冷了两分,“我不饿,劳烦阁下先回去罢!”
门口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长到琉璃以为他已经走了,自己慢慢的坐了下来时,门却突然被推开,裴行俭手里拿着一个食盒,神色平静的走了进来,把食盒往屋子里的高足案几上一搁,又把里面的碗、箸都拿出来在案上放好,才抬起头来笑了笑,“被冷风吹了一日,不饿也要吃些热的,再放一会儿就凉了。”
琉璃愣愣的看着他,适才在厅堂里,隔着面纱她只看出他瘦了不少,却没有发现他的脸色变得这样苍白,一个多月而已,他怎么会变成这种模样?
裴行俭只是看着她微笑,“琉璃,你瘦多了。”
琉璃垂下眼帘,心里又是愤怒又是难过,半晌才抑制住自己的情绪,用最平静的语气道,“你出去我便吃。”
裴行俭毫不犹豫的点头,“好。”
看着被干脆利落关上的木门,琉璃慢慢走到食案边坐了下来,白色粗瓷碗里漂浮着葱花和圆滚滚的馄饨,夹起一个咬了一口,入嘴热热的,却吃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饶是如此,她还是把这一碗吃了一半多才放下,胃里暖暖的感觉把胸口的那点郁结驱散了不少。她放下竹著,长长的出了口气,无论如何,吃饱总是第一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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