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了咬牙,声音平缓的回道,“启禀公主,小的来路上也想过,二十多万贯的确是不少。只是有一样,这库狄氏既然下定决心要卖,若是价钱再低些,有的庄园、店铺或许开价便只有几千贯,有这种价钱,中眷裴那些小户们说不定便是冒死也会来凑上一脚。再有,奴婢们来之前也打听过,这库狄氏与宫中的嫔妃、朝中的官眷都颇有交往,若是压价太狠,她把这价钱放出去,那些人说不定会肯出两倍三倍的价钱来买,到那时,她便算是拆开卖出去,中眷裴和大长公主您岂不也是无话可说?”
大长公主眼珠一动不动的盯着纱帘外的身影,脸上露出了一丝冰冷的笑容,这个狗奴才是在提醒自己库狄氏也是有靠山的么?果然,库狄氏出的这个价格,不但进可攻退可守,也收买到了这些贪生怕死的奴婢!在他们眼里,这价钱大概再是公道不过,自己若不答应,便是对他们冷酷无情,自己就算捏着他们的家人,若此时再逼他们做些什么事情来嫁祸给那裴守约夫妇,他们心里一定会恨上自己,逼得狠了说不定还会反咬一口……就像那个该死的崔氏!
思来想去,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说来这价格虽是高些,倒也不算狮子大开口,只是二十万贯毕竟不是小数目,你这去回禀那库狄氏,我要思量思量,你们回去后也尽量多拖一些时日再报价格,届时我自会找人知会你们该报多少。”这一次,她要想清楚、算明白,才决定如何动作,再不能一步一步的都像主动钻进了那位库狄氏早就布置好的圈套!
李庄头低头应了一个是,默默的弓着腰退了出去,大长公主一言不发的站了片刻,突然道,“去把二夫人叫来,再拿上一包药材去看看三夫人,便说是让她早日养好身子。”
侍女忙应了个是,快步走出门去,出了院门,见前后无人,这才悄悄撸起袖子,看着那被长指甲掐得青紫的几个印子,龇牙咧嘴的吸了几口凉气,心里忍不住有几分庆幸:大长公主的怒气总算过去了,还好,不过是留下了几道青痕……只是这份庆幸,在半个时辰后,当大长公主又一次满面惊怒的霍然站起时,又变成了无边的恐惧。
“你再说一遍!消息是从哪里的来的?”大长公主的声音里,带着点刺耳的尖利。
郑宛娘暗自吸了口气,才勉强镇定的回道,“消息是朝堂上来的,应当不会有误。苏定方昨日还朝,今日圣上的封赏已经下来,授右屯卫将军、临清县公。”
大长公主呆了半晌,才慢慢的坐了下来,喃喃道,“一战破阵,杀敌千人,这般不起眼的军功居然便授了将军、拜了县公,皇帝他到底在想什么?难道太尉他们就不曾发过话?”
郑宛娘低着头,一个字也不敢说,大长公主的声音越发飘忽,“也是,只怕发话也无用,皇帝要从厚封赏军功,反对此事便是与天下武将作对,如今的情势下,太尉定然不敢冒此风险……刚刚提拔了那个李舍人为中书侍郎,如今又这般破格厚赏苏定方,难不成皇帝真是铁了心要让那个姓武的狐媚子当皇后,文官武将里都要提拔拥戴此事的人?偏偏,偏偏她又是那狐媚子的人,难不成这次老天也要帮她?”
大长公主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变成谁也听不清的呓语,屋子里一时没有人敢发出半点声音,每个人心头都明白了,那个“她”说的是谁,想到大长公主这一个多月来的处处吃瘪,心头各自都有些凛然。
良久之后,大长公主才仿佛突然醒过神来,冷冷的道,“这些日子,我竟是忘了过问,如今宫中有何动静?”
郑宛娘心里发颤,却又不敢隐瞒,低声道,“听说前两日圣上不知为何大发雷霆,当日王皇后便被正式禁足,她身边的宫女也悉数换了,原先服侍王皇后的宫女和女官大多被贬入掖庭为役,有些则是发到别的宫里,听闻还不明不白病死病废了几个。萧淑妃那边情形也差不多,原先最得力的几个都已在做苦役,宫里如今已是武昭仪的天下,连贵妃都日日去咸池殿坐坐,说是探视,实则……请安。”
大长公主闭上双眼,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脸色突然变得黯淡了下来,似乎转眼间老了好几岁,足足过了一盏茶功夫才猛的睁开双眼,对侍女吩咐道,“去把库房的账册拿来,清点清点能拿出多少钱帛,容易换钱的金银器又有多少。”转头又看向郑宛娘,“你明日去裴府一趟,跟库狄氏说,都是自家人,价钱多些少些不打紧,我愿出二十万贯接手过来,省得裴氏家产落入外姓之手。”
郑宛娘忙应了“是”,又犹豫道,“只是她若一口应了,府里可有这许多钱帛?”
大长公主摇了摇头,冷笑道,“她自然不会一口便应下,你过去只需要跟她敲定价钱便好。她若要三十万贯,你也别回绝,只是她若是……得陇望蜀,改了主意,要到五六十万贯甚至更多,那便别怪我打狗不看主人!”
第139章 不退不避 无忧无惧
八月初五这一日,就如两个多月前一般,长兴坊苏府的上房里又是人声鼎沸了足足一天,直到秋日西斜,坊门将闭,才渐渐的安静下来。
于夫人往席上一坐,双腿散开,长长的出了口气,连话都懒得说了,罗氏也是一脸倦色,坐在于夫人身边,几个丫头忙上去给她们捶肩捶腿,好一阵子,两人略缓过来一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于夫人摇头叹道,“我不知他们男人在前头打仗有多辛苦,难不成比一日招待几十拨客人还要辛苦些?”
罗氏点头,“待会儿他们送客回来,问一问父亲大约就知道了。”说话间就听门外一阵脚步声响,婢女忙上前打起帘子,苏定方挑头走了进来,笑着道,“问我什么?”身后跟着的正是苏庆节与裴行俭。
于夫人道,“我和阿罗正在说,不知你们到底是打仗辛苦还是今日这般应酬来往辛苦。”
苏定方呵呵一笑,回头便问儿子,“你觉得哪样辛苦。”
离开长安半年,苏定方看着比先前更是精神矍铄,苏庆节倒是明显黑瘦了些,眉宇间一片沉稳,想了想笑道,“说来自然是战场上辛苦,但这般的迎来送往再多几日,我大概宁可去打仗,起码脸不会酸。”
一屋子人都大笑起来,笑声未歇,门帘微挑,一个小婢女探了个头,“大娘询问,如今是否可以上菜了。”
苏定方忙道,“快些上!”回头便对于夫人道,“军中日日都是那些饭食,每回看你来信夸赞琉璃做菜别有慧心,我都郁气得很,今日总算能尝尝她的手艺,看她长进了多少。”又满脸感慨的拍了拍裴行俭的肩膀,“你是个有口福的。”
裴行俭笑道,“是您教导有方才是。”
说笑声中,一道道热腾腾的菜被装在食盒里端了上来,除了琉璃上回来苏府做的迷你古楼子、高汤百岁羹,平日爱做的加料五生盘、荷叶鸡等几道菜,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一道鲂鱼两吃,一个刻花卷草纹的邢窑白瓷盘里,一边用绿棕叶盛着被切得薄如蝉翼的晶莹雪白的新鲜鱼肉,一边用细松枝架被烤得芳香四溢的焦黄松脆的带肉鱼架,看去便如一首美味的田园小诗。
待琉璃进门坐下,苏定方便笑道,“洛鲤伊鲂,原是案上美味,不过你这种做法实在是有些新奇。”
琉璃笑道,“我也是自己胡乱琢磨的。”长安人食求其鲜,自然颇爱吃鱼,尤其是在宴席上,无鱼不成宴,最流行的做法则是做成生鱼片,偶然也有煮鱼汤、炙鱼肉等,她此次见到厨房有一条一尺多长的伊水鲂鱼,突然想起两吃的法子,便让厨娘用活鱼的腹背部分做成了的生鱼鲙,剩余部分却抹上调料做成了烤鱼,自觉比炙烤鱼片要香脆入味一些。
苏定方原本性急,待众人坐定,端起酒盏对裴行俭和琉璃说了个“请”,便下箸如飞,片刻间一样吃了一口,闭上双眼点头不已,“果然是好心思!”苏桐苏槿欢呼一声,也抢着吃了起来,裴行俭本来举杯想应答几句,只能摇头笑了笑,自己喝了一口。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苏桐苏槿几次追问战场上的事情,都被苏定方轻描淡写的应付了过去。待用热浆漱过口,苏定方捋着胡子笑道,“守约,咱们还是去书房罢。”
于夫人好容易打发了两个孩子跟着奶娘回屋,便拉了琉璃坐到一边,轻声问,“这两日,那边可曾又出了新花样?我怎么听说那位大长公主把什么掌柜的身契都硬塞给了你?这些事你怎么也不与我说一声?她这般做定然是不安好心的,万一逼着那些奴婢们做出事情来嫁祸与你们可如何是好?”
琉璃笑道,“阿母放心,儿已想好了主意,她要的不过是那些产业,卖还给她便是,总强过这般天天被她们惦记!”她三言两语把前日庄头的刁难和自己的处置都说了一遍,“今日来这边之前,河东公府的二公子夫人郑氏特意来过一趟,道是大长公主愿意出二十万贯买下这些产业,我也大致应了,只让她们先准备钱帛,我这边看掌柜们报上的价钱再定个具体的数目,终归不会超出三十万贯,我看郑氏和那些掌柜都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想来不至于再生事端。再过些日子,大概此事便会有个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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