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房门口,阿叶睁大眼睛看着越走越近的琉璃,嘴巴几乎都合不拢了:就是因为走丢了琉璃,她可是挨了娘子好一顿打,心里早发过千万个毒誓等琉璃回来要好好“招待”她,但眼前这个婢女簇拥、穿金戴银的贵女,却远远超出了她对琉璃的全部想象。还没等她们一行人走近,她已经不由自主满脸堆笑的掀起了帘子。
琉璃目不斜视的走了进去,正房里,库狄延忠正襟危坐于西首的榻上,脸上几乎没有表情,而他身边的曹氏则不住上下打量自己,眼睛慢慢瞪得溜圆。
琉璃规规矩矩的行了大礼,然后缓缓站起身子,好让曹氏看得更清楚一些:她今天穿着鹅黄色散花夹缬短袄配同色齐胸襦裙,外面是湖蓝色联珠对雀的锦半臂和一条泥金杏色披帛,头上特意戴了一支赤金的蜻蜓步摇,蜻蜓的眼睛是两颗血红的宝石,而翅膀那薄薄的金箔会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轻轻颤动,看起来就像活的一般。
曹氏自然是识货的,眼珠子几乎镶在那步摇上拔不下来。库狄延忠看着这通身富贵的女儿,慢慢的也皱紧了眉头,半天才冷冷的道:“今日你回来有何事?”
琉璃低下头轻声道:“女儿一则是来给父亲请安,二则也是回来拿几样阿母留给女儿的东西。”
曹氏忍不住道:“你还有脸回来拿东西?”
琉璃声音依然很轻,“别的也就罢了,只那面错金银的菱花镜,是阿母生前心爱之物,女儿想拿着做个念想。”
曹氏皱眉道:“那不是你妹子在用的么?”心里倒是有些疑惑:这面镜子是她从琉璃房中拿给女儿的……莫不成真是安氏的东西?
琉璃抬起眼睛看着库狄延忠道:“那面镜子是阿母的,下面还有小小的安字,确是阿母所有。”——她虽然没有以前的记忆,但字还是认得的,何况作为珊瑚最心爱的“战利品”,来历不问可知。
库狄隐隐约约也知道这面镜子,心里微觉恼火,沉声道:“一面镜子罢了,既然已经给了你妹妹,做姊姊的如何还非得拿回去?”
琉璃叹了口气:“镜子虽小,却阿母留给琉璃的东西,若是珊瑚实在喜欢这镜子,不如将那套珍珠的头面还给琉璃也是一样。”那套头面她记得就更清楚了,是珊瑚直接是从她的梳妆盒里拿走的,当时还留下一句,“你也配戴珍珠?”
曹氏瞅了库狄延忠一眼,声音大了两分:“你向来是个知礼的,怎么如今这般斤斤计较了?知道的说是不忘亡母,不知道还以为你是来示威,是怪你阿爷和我以前慢待了你!”
库狄延忠的脸色果然更沉了几分,琉璃却是垂目不语,脸上的表情却分明是不打算退让,曹氏正要再开口,却见帘子一掀,珊瑚已一阵风般卷了进来,伸手就要推琉璃。琉璃身后一个身量高大的婢女早一步抢上来挡在了她面前。珊瑚怔了怔,骂道:“你这个贱婢,也敢挡路?”
那个婢女冷冷的道:“婢子却不是你家的奴婢!”说着反而走上了一步。
珊瑚见她目光不善,心里有些怯了,忙看向库狄延忠,“阿爷!”
库狄延忠脸也沉了下来,“大娘,你带的奴婢好没规矩!”
琉璃并不答话,她身后的小檀却笑了起来,声音清脆的道:“此言奴婢们不敢当,奴婢们虽然出身商户,原是不懂什么规矩,却也不能眼睁睁见大娘被一个庶妹打了去。难道这就是贵府的规矩,倒真是让奴婢们开了眼界,回去一定要好生请教这坊里的族老们,或者崇化坊便是这风气也未可知!”
库狄延忠的脸色不由变了,咬了咬牙厉声道:“珊瑚,出去!这三日没我吩咐,一步不许出房门!”
珊瑚并不笨,小檀一开口,她便知道事情不好,但父亲这样发作她,她不由眼圈就红了,又恨恨的看了琉璃一眼,却见琉璃迎着她的目光嫣然一笑。这笑容简直戳疼了珊瑚的眼睛,她用力一跺脚,甩头跑了出去。
曹氏脸色大变,微微动了动嘴唇,不知想起什么,到底一个字没说出来,只是瞅着琉璃的眼神已变成了明显的憎恨。
库狄延忠沉默了片刻,才沉声道:“你来就是为了拿回那面镜子?”
琉璃点了点头,却又补充了一句,“女儿还想拿回那副珍珠头面。”——乘胜追击,此乃兵家之道:能多拿一样东西回来,为什么要跟他们客气?
库狄延忠的脸色更黑了些,想了想还是对曹氏道:“去把东西拿来!”
曹氏忙道:“大郎……”库狄延忠阴沉的看了她一眼,顿时把她的下半截话噎了回去。
曹氏只得起身快步出门,不多时,只听东厢房里传来哭叫摔打的声音,又有曹氏气急败坏的喝骂。好一会儿,曹氏才脸色铁青回来,手上拿着一面镜子和一个小匣子,冷冷的往琉璃怀里一塞。
琉璃仔细看了一眼那面镜子,又打开匣子看了看里面的项链和珠钗,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转手将东西交给小檀,这才向库狄延忠深深的一福,“多谢阿爷,多谢庶母,恭祝阿爷和庶母身子安康,女儿告退。”
库狄延忠只是冷冷的点了点头,琉璃也不在意,转身便带着两个婢女走了出去。却见东厢房珊瑚的房间门口守着阿叶和另一个仆妇,眼神紧张的看着自己一行人。琉璃笑了笑,反而走近了几步,扬声道:“珊瑚,姊姊劝你还是莫要生气了。”
门帘哗的一下掀了起来,露出一张已经愤怒得有些扭曲了的脸,琉璃脸上的微笑依然不变,“过几天,咱们姊妹还要一起去姑母那边,你若不想去,姊姊自会帮你知会姑母一声。”
珊瑚怔了一下,咬着牙道:“你少胡说,我为何不想去?”
琉璃微微扬起头,淡淡的道:“你若要去,便换掉这幅脸孔,若还是今日这般,只怕姑母会恼,也会误了姊姊的事!”
珊瑚看着琉璃因为骄傲而变得容光焕发的脸,脸上的愤怒慢慢变成了冷笑,“你放心!”说完狠狠的撂下帘子,再没有说一个字。
琉璃看着那落下的帘子,无声的微笑起来:珊瑚,三年来你都很会带给人“惊喜”,这一次,你也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对不对?
第15章 争芳斗艳 力争下游
不知是永徽四年的这个春天来得特别晚,还是裴家选妾程序过于复杂,之后近一个月里,竟然风平浪静,还未等到相亲大会胜利召开,牡丹夹缬倒是如期完工了。
半透明的华贵紫色中,一朵碗口大的鹅黄色复瓣牡丹娇艳盛放,和另一朵雪白的单瓣牡丹交相辉映,衬着铜绿色的叶子和石竹、白色的小朵茶花,显得分外高贵华美,尤其是花蕊处若有若无闪烁的银色光泽,更为整匹轻纱增加了一份神秘灵动的光彩。
琉璃看到成品时都呆了一呆,记得老师曾说过,唐代的染料最是光艳,有些织品的色彩甚至可以千年如新,但此刻她却不得不怀疑,那是因为人们不曾见过真正的唐代染织新品,那颜色的饱满绚丽,简直可以令人屏息。
武夫人拿到夹缬时更是半晌无语,伸手轻轻摸了上去,点头叹息了一声,“真真是国色天香!”
琉璃彻底的松了口气:一个月的功夫总算没有白花!尤其是花蕊上点染的银色,还是她灵机一动,想起慈恩寺外那面字迹银光闪烁的酒旗,又好容易拿到了那涂料配方,反复试验才达到了如今的效果。
小小的月娘也学着母亲的样子,伸手在绢上摸了摸,扬起花朵般的小脸笑道:“阿娘,好美的花。”琉璃忍不住蹲下身子对她笑道:“给月娘做条牡丹裙可好?”
自从上次在慈恩寺外见过之后,这已是武夫人第三次带着女儿月娘来到如意夹缬,琉璃渐渐发现,她真的很闲!大概是因为丈夫三年前便已去世,与贺兰家的妯娌和武家的嫂子关系也不大好,这位武夫人隔三岔五就会到西市闲逛,天气转暖后身边又多了一个小月娘。不知怎地,琉璃似乎投了她的眼缘,但凡来西市买什么东西必要到琉璃这里坐一坐,或是让琉璃画幅小画,或是买半匹夹缬。两三次下来,连有些认生的月娘都已与琉璃十分熟稔,听了琉璃的话,便忙不迭的点头,“好!”
武夫人笑着摸了摸月娘的头,“小人家家,也知道这是好东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沉吟道:“大娘,这夹缬除了做披帛真还可以做衣裙?”
琉璃想了想才道:“或许可以做件大袖的纱衫,宽宽松松披在素色齐胸襦裙外面,定然别致华丽。”——记得唐代名画《簪花仕女图》上就是类似的打扮,时下流行的虽是窄袖紧身的式样,但这种程度上的新意大约还是可以接受的吧?说着便拿起了那夹缬,几下折成一个大致的模样,在身上比了一下——她今天穿的是素面米色衣裳,恰好称出了牡丹图案的华美。
武夫人点头一笑,“的确是好心思!”又皱眉叹道:“你这样的好年华,略打扮下便是一等一的人才,怎么却整日穿得如此素净?”
琉璃苦笑不语:她又不想给人做妾,打扮得那么漂亮做什么,有姑母大人一个人惦记她就吃不消了,再招来别人,她想过几天自在日子的梦想还不得彻底泡汤?想到两日后的相亲,她不由暗暗祈祷:但愿一切都不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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