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含笑看了他一眼,“大长公主原是客气,我却不能不懂规矩。诸位都是跟随大长公主多年的,我何德何能,岂敢当诸位是这边府里的下人?”
李庄头心里一松,忙笑道,“娘子过谦了,先头陆娘子在的时候,对我等便是百般照顾体谅,小的们原想着,陆娘子便是这长安城里最和善大度不过的主母,到如今,大伙儿依然是感恩不尽的,没料到娘子竟比她还客气一些,这却叫我等如何承受得起?”
琉璃心里松了口气,果然如此!大长公主煞费苦心的设这个局,为的不仅是让裴行俭心乱,也不仅是让她对裴行俭产生猜疑,更是为了一点一点的在她心里扎下陆琪娘这个钉子,让她自卑、嫉妒、方寸大乱,如此一来,她便会处处不肯做得比陆琪娘略差一点,对待这些庄头、掌柜之时,自然也是无论如何都要比陆琪娘更大方和善……这样一来,她才会成为第二个被大长公主玩弄于股掌之中的陆琪娘!
裴行俭那日的突然回来,今日的迟迟不归,自然都是被大长公主做了手脚,要的便是他们之间无暇沟通。待她已经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上了这些庄头、掌柜的圈套,裴行俭回来再怪她一番,她自然更会猜疑不满……一切都算计得很好,很巧,唯一的漏洞就是,大长公主显然实在是不大了解她。
静静的看着眼前这张微黑脸上露出的质朴笑容,琉璃也真挚的微笑了起来,“您过奖,陆娘子是名门淑女,我却不过出身寻常人家,母家还是胡商,跟陆娘子是天上地下,也从没想过要与她比,你们出门便说我是长安城最苛刻计较的主母也无妨。只一样,我原是市井出身,从小耳濡目染,对田产生意多多少少也有些了解,与诸位在这些事务上大概还能谈得来。”
李庄头愕然抬头,却见琉璃目光也看向了他,眼神清亮,神态悠然,一颗心不由狠狠的沉了下去,按大长公主那边的吩咐,今日他们原该口口声声提原来的陆娘子如何仁慈温和,如何体谅下情,便是那几年年成不好,赔了许多钱,也从没计较过,反而拿钱来补贴大家,顺势再说今年大旱,只怕没有收成,还要拨些粮食来养活庄里的老弱妇孺……那边不是说,今日只要多提陆娘子三个字,这个库狄氏定然会入套么?怎么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却听琉璃含笑道,“这位庄头,听说今年雨水少了些,大概比去年要减产三成,却也不算灾年,去年原是历年少有的丰产,洛阳良田亩收两石有余,你们这九处庄园去年交了多少黍米,今年又能交多少上来?”
此言一出,李庄头只觉得呼吸顿时有些不畅:这位胡女竟然真的知道田产之事!他们九处庄园有一千二百多顷良田,往年间通常也有十八、九万石的收成,去年更是足足收了二十多万石粮食,给裴行俭交的不过是八百石,今年还想着要借着旱情拿几百石回去,好狠狠的难为这位胡女一次,但此刻却要如何说才好?大长公主的吩咐又不能不听,想了半日咬牙道,“启禀娘子,我等的田地原是比别处贫瘠一些,去年是交了八百石,只是今年雨水实在是太少,只怕不但交不了粮,且庄中农户说不定都要打些饥荒。”
琉璃惊讶的挑起了眉头,“竟是如此?不知九处庄园统共有多少农户?”
李庄头心里一喜,忙道,“有四百多户,近两千口。”
琉璃点头不语,突然又问,“那九处庄园又统共有多少田地?”
李庄头刚想回答,突然意识到不对,眼前这位不是当年的陆娘子,她知道亩产多少,又不忌讳谈收入钱粮,若是跟她说有一千多顷田地,怎么解释去年只交了八百石的粮食?若是说只有十几顷田地,跟交的粮食倒是对上了,可哪有十几顷田要两千人来耕种的道理?自己光顾着想心事,怎么会失口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站在那里,只觉得脸上滚烫,背上却是一片冰凉,嗓子眼里就像堵了团棉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琉璃并不逼他,等了半日见他没说话,只是笑了起来,“原来庄头竟是连自己庄园里有多少田地都不知道,真真是一桩奇闻!诸位是不是都不知道自己的庄园里有多少田地?”
几个庄头尴尬的相视一眼,只能都摇了摇头,饶是千锤百炼的脸皮,此时也觉得有些挂不住了。琉璃却恍若不觉,只是叹息了一声,“既然如此,我也只能拜托各位回去略查一查,总得有个大致数目才好。灾年拨粮倒也没什么,只是拨粮之前,田也好,人也好,总得造了册过来,不然难道以后都是一笔糊涂账?”
庄头们顿时松了口气:回去总能想个办法拖下去,只是今年找裴家要粮之事只怕要泡汤,也罢,说不得要想别的法子了!
琉璃淡淡的道,“不知给各位一个月的时间,在今年交粮之前可否查的清楚?若是还查不清楚……”她的目光在几个庄头脸上缓缓流过,突然微笑起来,“我也只好跟大长公主回禀一声,让她帮我换些至少能查清楚庄子里有多少地的庄头!”
第114章 有理有据 任君选择
琉璃的笑容和悦,说出话却冰冷讥诮。庄头们顿时有些慌了手脚,李庄头反应到底略快些,忙笑道,“这原是我等的不是,回去后自然要着紧帮娘子查个清楚,只是五月间原是农忙,若是查地影响了收成却是得不偿失了,只望娘子宽容些许时间,总得收了粮交了粮,才好测量。”这胡女既然如此厉害,无论如何先混过今年再说,明年之事,也只能重新听大长公主安排。
琉璃怔了一下,笑道,“那今年交粮按多少顷算?一百顷还是一千顷?”
李庄头愣了愣,只能厚着脸皮道,“这粮食还是按老规矩以实收之数交一半,至于田地有多少这却是要测量之后才能知晓了。”
琉璃叹了口气,“也罢,你们既然这般繁忙,又竟是一点都不知晓,我也不烦扰你们了,自会派人去查!按实收多少交粮太过麻烦,从今年起,你们交粮便按田亩数量,每亩半石的数量交,丰灾年份斟酌添减,横竖也是有洛阳官律可以比照的。我必会在收粮前告知你们按多少顷交粮。”
李庄头脸色不由大变,每亩半石,论理的确不多,但大长公主焉肯一年让他们交六万石粮食出去?再者,那以往的几百石一年,岂不是成了公然的笑话?想了想忙堆笑道,“娘子既然这般着急,我等回去就查,一个月后便报上来。只是今年收成实在不好,只怕是交不了粮了。”
琉璃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好,你们自己查,查完后造册按印签章,我也会派人略看一眼,相差只要不大便算了,若是太大,诸位的印章可就是铁证,丰欠与否也是一般,我自有法子查验,这粮食生在地里总是做不得假,真欠收了,发粮也使得,但若是收而不交,诸位庄头,莫怪我把这些都拿到大长公主跟前,奴婢侵盗良人财产是什么罪,大长公主一定比我更清楚!”
院子里一片静悄悄的,前面几位庄头的脸色全都变白了,按大唐律,盗人财帛五十匹便是流刑,奴婢冒犯良人加一等。而他们若真不交粮,算起来盗占六万石米,便相当于六万匹帛,更别说少报几百上千顷良田,便是斩刑也判得了!奴婢犯法,主人担责,但大长公主只怕到时是不会担这个责的。
李庄头心中念头微转,走上一步,大声道,“既然娘子不信我等,我等也不必烦扰娘子,这便交了差,回河东公府听差就是!”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份上,他可不会拿身家性命来赌这一局,再说了,他们拿这胡女无法,难道大长公主还收拾不了她?
琉璃微笑着点点头,“好,你们去交差就是。我也很想请教下大长公主,为何她选的庄头居然各个都是做了十几年庄头,连庄子里有多少田地都不知道,为何一听我要清点田地,便立刻要交差不做;若是公主也不知这是什么道理,长安城还有那么多官家娘子,想必我多请教几个,总能有明白人能教教我。”
李庄头心中大凛,忙道,“谁说我等是因为要清点田地便不肯做?原是娘子不信我等,这才无法做下去。娘子这般行事动辄以官府相压,以外人相压,我等也必然不敢隐瞒,定然要让大长公主来决断一番才是!”
琉璃挑眉笑道,“好,我也正是这般想的。诸位庄头,我问你们有多少田地,你们没有一个人知道!去年丰产,洛阳一斗粟米只要两文半钱,天下皆知!你们说是按实收的一半交,交了八百石米上来,却告诉我养了两千人!难道洛阳一顷田要两百个人来种?我本该立地就把你们这些人送给官府,让你们把历年的侵吞的都吐出来!只是怕伤了大长公主的脸面,才给你们一个机会改过,既然你等不怕闹出来,我还怕什么?我现在就去请世子夫人,也请裴明府的几位族叔、族老过来,大家今日别的不必做,就来评这个理,如何?等我等把这个理评好了说清了,自然会来请大长公主决断!”
李庄头站在那里,脸一阵红一阵白,冷汗瞬间便打湿了背后的衣裳:他们这么些年之所以敢这般做,所倚仗的,其实不过是这边从来不曾评过理,之前甚至曾拿名声二字挤兑到让那位陆娘子问都不敢问一声钱字,更莫说一笔一笔的跟他们算账!却没想到眼前这位却是不怕撕破脸闹出事,一上来就摆明了说她就是胡商之女,不要什么贤惠名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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