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沈七的话来说,甚至连她自己都是恐慌的。
她闭关失败,真气失控,冲击的不仅是她的经脉骨骼,更是脑子。
有多少人因为练功失控而变成了疯子或痴傻?这些例子每日都会在武林各个角落发生,多不胜数。而沈七也好、越清风奚玉岚也好,只能安慰自己,至少她看起来并没有呆傻或疯癫,只是回到了十六年前那种不会说话的境地罢了。
同样都是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唯一不同的是,上次奚玉棠是受刺激过度而故步自封,这一次,则是功力反噬。
沈七是最镇定的。这种情况他遇到过,既然他能在当年那么艰难的情势下将奚玉棠从深渊里拉出来,如今不过是再来一次而已。比起上次,他相信自己能做得更好。
丢下了几张方子后,他将奚玉棠丢给那俩师兄弟,之后钻进书房,在越家浩瀚的医书中寻找起最适合的治疗方案。与此同时,他还交代了一大堆的注意事项,洋洋洒洒写了数十张纸,归根结底一句话——任何时候都不能留下奚玉棠一个人。
看到沈七如此斗志昂扬,原本颓丧的师兄弟二人也打起了精神。
不管怎样,人活着不是吗?如果一切努力都做了,到最后她依然想不起前尘旧事,大不了重新开始。复仇也好,振兴玄天、扶植太子也好,不是还有他们么?
都是经过大风大浪无数的人,也都是被老天开过无数玩笑的人,奚玉岚和越清风要比他们想象得更容易接受事实。
故步自封的奚玉棠是这个天下最难接近的人,好在攻击性不强,大部分时间都像个布偶娃娃,在反复确定了这个陌生的环境里并不会有人想伤害她后,一些小时候保留下来的习惯终于渐渐显露出来。
例如嗜甜,例如挑食,等等。
越清风和奚玉棠熟识起来时她已将这些小习惯隐藏得极为完美,恐怕除了奚玉岚,没人能看出来。说白了,这些富贵病,仅仅是富贵病而已,当‘富贵’不存在时,为了生存,人总能不断地刷新着自己的底线。
可如今,这些小毛病再次冒出了头。
这让众人纷纷大松了一口气。
越少主还从未和这样的奚玉棠相处过,在小心翼翼掩藏起自己濒临崩溃的情绪后,反而从中找到了乐趣。
九月的紫竹园算是整个姑苏越家最凉爽的地方,当奚玉岚不得不暂时离开姑苏回到青山谷时,奚玉棠大部分的时间都留在这里。
午后蝉鸣不绝,秋远站在廊下昏昏欲睡,斯年也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里躲避秋老虎,偌大的前厅里只有一男一女分别坐着,一人手里抱着一本书。
女子手边还有新鲜出炉的点心和清甜的酸梅汤,就放在她一伸手便能够得到的地方。
相比刚刚解了蛊、伤势未愈被强制禁足的越少主,碧玉纱衣的女子脚边高高垒起的一大堆书籍显然更引人注目。
越清风大部分的注意力都不在眼前的书上,一心二用对来他说如吃饭喝水般简单,此时他的目光落在奚玉棠手中的《大晋律例》上,只见对方格外专注地看着书中内容,难得一见的安静模样,没有往日的剡厉和英气,反而多了一丝柔恬。
那本大晋律例她已经看了三天了。
眼见奚玉棠盯着其中某一处呆愣了许久,越少主放下手边书卷,轻声开口,“可有不懂?”
女子身子一僵,下意识抬头看他一眼,停顿片刻,她犹疑地看向不远处的笔墨。
“秋远,”越清风心如明镜,“磨墨。”
半睡半醒的秋远猛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动作麻利地铺纸磨墨,以最快速度在奚玉棠面前摆好了文房四宝。而后者似乎惊呆于这小少年的行动力,眨了眨眼,好一会才将目光放在面前的白鹿纸上,试探地拿起笔,在纸上飞快地写了一行字,随后微微将纸张往一旁推了推。
从她左手执起笔开始,越清风便挑起了眉,如今看到纸上那一行颜筋柳骨的好字,再联想平日里奚玉棠那一手人神共愤的烂字,越家少主微微眯起了眼。
“……诸奴婢告主,非谋反、逆、判者,皆绞……”男子好听的声音响起,“有何不对?”
奚玉棠盯着他不说话。
两人对视良久,越清风恍然,“你在猜测你的出身?”
对面人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了松。
将她这几日的行为简单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后,越少主彻底明白了她在做什么。虽然听起来有些怪异,但通过了解一国的律来认识周遭所处的大环境,的确是一个最快也最聪明的做法。
她竟然在试图了解自己的处境。
“秋远,你来说,说实话。”越清风唇角微勾。
“啊?”秋远怔了怔,骤然对上奚玉棠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心底一阵发凉。为什么奚教主明明失忆了气势还那么渗人啊!
顶着对方那平静中夹杂着隐隐期待的目光,脑子里过了好几遍,后知后觉发现奚小教主似乎身份太多了的秋远福至心灵地开口,“您是我们越家未过门的少夫人!”
一脸懵逼的奚玉棠:“……”
刚端起茶盏喝了口茶的越清风:“咳咳咳……”
作者有话要说:
越维达:该给秋远涨工资了啊……
第111章 湖夜雨十年灯
大约是秋远的一句话把奚玉棠吓到了,接下来一脸好几日,她耍赖躲了。
在流年明面上相陪、斯年暗地里保护的情况下,奚玉棠第一次走出了姑苏越家的大门。姑苏城繁华热闹,她流连数日,总算将这个有一半都属于越家的城市逛了个遍,听了茶楼里说书,坐了画舫的船,街口吃过云吞摊,甚至还要一闯醉花楼……只可惜最后一项被流年拦下来了。
她还买回了一大堆的东西,酒楼的吃食、翰墨轩的文房四宝、玲珑阁的首饰、小摊上穷书生的字画、永远都不会用的胭脂水粉……
一个失忆的人,就像一张白纸,在上面涂什么就是什么,就算不接受这个设定,日子也要过下去。更何况,一旦接受这个设定……
好像也没什么。
所以,当奚玉棠将那枚犹豫再三才买下来的、一大堆乱七八糟东西里最贵的玉佩摆在越清风面前时,越少主险些被扑面而来的惊喜冲昏脑子,直勾勾盯着奚玉棠看了好久,直到对方似乎有恼羞成怒之意,才笑成一朵花地将随身的玉佩扯下来,继而厚脸皮地求心上人帮他换戴上新的。
……奚玉棠哪会戴啊,折腾半天没戴好,生气地走了。
默默看着自家主子端详了那枚玉佩大半天都不舍得放下,同样收到了小礼物的秋远高兴之余,无声地翻了个白眼。
虽然记忆里这也的确是奚小教主第一次送东西给自家主子……
可是主子,这是拿您自己的钱、在自家店里买的啊!
这玉佩还没您原来戴的那枚的零头贵,这么爱不释手真的好吗?
神经病的越少主,奚玉棠送了东西后就不再管了。她在想自己要不要在嫁人之前离开这里,去更大的世界看一看。
那位被称为神医的沈七大夫也好、自称哥哥的银发青年奚玉岚也好,甚至这位越家少主,似乎都和失忆前的自己关系匪浅,而她是为了治病才来到这里的。虽然不知为何如此,但从身边这些人眉宇间的忧虑来看,或许她的失忆对这些人来说,是一件打击极大之事。
而她这段时日受到这些人的照顾良多,要是轻易就一走了之的话……
算了,总觉得有些说不过去。
不过奚玉棠很快便发现,自家的未婚夫虽然样貌家世无可挑剔,但似乎身子不太好。且不提这段时间以来他毫无血色苍白如纸的脸色,单说每日都要在固定时间喝药、而对方似乎很习惯于喝药这一点,就能看出一些端倪来。
她是失忆了不假,但她不是傻。
明明身子弱,时常咳嗽,有一次甚至不小心见到他吐了血,却还喝药只喝一小半剩下的全部倒掉的行为……好像只能用一个【作死】来形容?
是自己不想活吗?
还是习惯性不爱喝药?
脑子里一片空白的奚姑娘近来除了想不起自己是谁以外,又有了新的烦恼。
这要嫁过去,会不会没多久就变成寡妇啊?
联想了一下自己从失忆到现在十几日,这位对待自己简直可以用【无可挑剔】来总结的‘未婚夫’若是英年早逝,大约连她都要忍不住叹一声天妒英才了。
又是一日无话而静谧的紫竹园端坐,对姑苏城已经没了兴趣的奚玉棠乖乖在看书,这次她换成了《四海图志》,而对面的越清风则在作画,画的还是她自己。
原以为会被当成参照,谁知从越清风提笔开始,就仿佛要画的内容早已在他脑子里描摹了无数遍,即便偶尔抬起头来,也不过是和她说上几句话,无伤大雅地关心一下她有没有什么不懂之处。
紫竹园前厅敞亮的环境里,日光透过房檐窗棱投射出斑驳的阴影在两人身上,尽管已经近十月,江南却依然湿热。昨夜下的雨早已干透,热风拂面,令奚玉棠有些走神。
她不知何时已经托着腮开始盯着眼前人看,四海图志被扔在一边,而眼前人作画的景象犹如一幅活生生的水墨画,美得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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