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底,有复仇的火焰。十几年来所压抑的暴戾和野心,在这一刻昭然若揭。
江千彤几乎不敢直视那双眼,下意识扣紧了手中一片坚硬的瓦砾,强迫自己迎上她冰冷无情的视线,艰难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我现在是离雪宫宫主……”
“我在问你,是要离雪宫,还是要自由。”奚玉棠毫不留情地打断她,“如果你说一句想走,我现在就带你离开。”
“哪怕这个自由是赔上我的门派?”江千彤声线都颤抖起来,“带我走以后呢?把我丢到一个安全却远离你的地方,让我看着你覆灭它?”
奚玉棠没有说话。
女子大口地喘着气,往日倾城的脸苍白如纸,嘴唇翕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秋水般的眼睛在这一刻蓄满了泪水,却硬生生忍住没有冲出眼眶。
她努力地对抗着发自内心的恐惧,不敢去触碰此时此刻令人万念俱灰的那个小小的祈盼,就这么定定看着眼前人,连呼吸都困难至极。
许久,奚玉棠叹了一声,“换做往日,你现在已经哭了……千彤,你长大了。”
是你逼我成长的……
江千彤咽回了眼泪,想扯出个笑容,却发现这个动作太过困难。
她连动一动嘴角都觉得痛彻心扉。
深吸了一口气,江千彤抬起头,“奚玉棠,我师父说你是女子,是真的吗?”
“是。”奚玉棠郑重地回答,“既然知道,为何还要问我娶不娶你?”
“因为我不介意。”少女不敢低头,怕自己又忍不住要掉眼泪,“我喜欢你,不管你是男是女都喜欢。”
“……”
一记直球,让奚玉棠愣在了原地,脑子里瞬间空白。
终于捅破了这一层窗户纸,江千彤像是突然被打开了话匣子,不等对面人反应便道,“我知你不会娶我,所以答应了比武招亲,但还天真地想过你会看在我们往日情分上出面帮我一把,哪怕假装娶我……只要你我不对立,我就既能保住离雪宫,又能待在你身边,你要离雪宫,我愿意给……”
“可我唯独没有想到,你说要毁了它,是认真的。”
她不知道奚玉棠以前曾经历过什么,但从她和师父之间无解的杀父弑母之仇中可以窥出事情的严重性。但她太天真,以为事情还能有转圜的余地。她拦不住对方杀师父,孝道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师父死在奚玉棠面前,她不会有怨恨,只会平静地接受这个结果。
但在此之前,她还是想帮师父挡一挡,挡不挡得住另说。
柳曼云是她师父,也是把她养大的人。如果不是她,江千彤这个小孤儿早就死在了秦淮河边,不会有什么武林第一美女,不会有江女侠,更不会有今天的江宫主。养恩大于天,单凭这一点,她就不得不拿起剑站在奚玉棠面前。
是,柳曼云是曾想把她当成联姻工具,也曾靠她牵制奚玉棠,她虽然生气,虽然不忿,也对师父失望,但终究,那个养大她的人,给了她十八年的衣食无忧,教她武功,赋予她地位,是她最坚强的后盾。
她这一生被保护得很好,那么如今,她是不是应该反过来保护师父,保护这个给了她一切的门派?
她不知道。
“奚玉棠,”江千彤难过地垂下了眸子,“是不是没有别的解决之法了?”
好一会,回过神的奚教主几不可闻地叹,“抱歉。”
少女终于勉强地牵起嘴角,“不用跟我说抱歉,是我对不起你。你这么为难,何尝不是因为我在逼你?”
抬起头,江千彤下决心般再次直视对方,斩钉截铁,“奚玉棠,我选择留下。我不能在这时候离开我的门派。”
奚玉棠怔了一下,缓缓点头,“好。”
“你希望我嫁给谁?”少女一脸认真,“我嫁给谁不会给你带来麻烦?你说,我会照做。是烈英吗?还是林渊?不,林渊不行……要么听雨阁阁主?或者卫千户?不对,卫千户跟你和越少主都不合……那墨锦?杨朝?郑泰?”
“……”
心头仿佛突然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奚玉棠呼吸一噎,一股无法抑制的涩然瞬间冲向喉咙。她哽了好久,好半晌才压下那股涩意,定定开口,“你不是说笑?”
“嗯。”对面人郑重地举起手发誓,之后才缓了语气,慢道,“我很矛盾。你我之间,应该先是朋友,再是对手才对,既然是朋友,我还那么喜欢你……我想为你做点什么。”
她想为这个做一些事。如果现在不做,恐怕以后都没机会了。
少女说的极慢,仿佛每个字说出来都无比艰难,然而却带着江千彤特有的真诚和直接。奚玉棠怔怔地看了她好一会,叹息着倾身过去,将人抱在了怀里,“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啊千彤……”
她的怀抱清冷极了,一点都不暖。这个人就像个冰块,又硬又倔又不可撼动,可不知为何,当江千彤把头抵在她肩上时,心中高高筑起的所有城墙都在这一刹那轰然倒塌,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地冲出了眼眶,几乎在瞬间便浸透了眼前人的衣襟。
耳边响起了少女几乎喘不过气的抽咽声,奚玉棠长叹着阖上了眼。
不知哭了多久,江千彤离开了这个冰冷却格外令人安心的怀抱。奚玉棠唇角带着一丝笑意,伸手帮她拭去满脸的泪,轻声道,“别哭,哭花了脸就不漂亮了。你是武林第一美人,是一派掌门,以后要改掉爱哭的习惯才是。”
对面人打了个泪嗝,胡乱拿袖子擦了擦脸,用力点头。
奚玉棠笑起来,“那现在乖乖坐好,听我说。”
江千彤笔直地挺起了腰。
定定地看着眼前这张即便梨花带雨也丝毫不掩绝色的脸,奚教主沉默片刻,问道,“打算坐稳这个宫主之位了?”
对面人点头。
“也做好有一天成为我敌人的准备了?”
“嗯。”
“会奋起反抗吗?”
“会的!”
“对我下得去手吗?”
“……”
奚玉棠摇头,又问了一次,“下得去手吗?”
江千彤张了张嘴,“我努力……”
“不够。”对面人忽然严厉起来。
少女猛地一激灵,“——下,下得去手!”
“很好。那么如果有一天我做到了我说的那些,会恨我吗?会找我复仇吗?”
“不会。”
“……就算你找我复仇我也不介意啊。”
“说了不会就不会!你好烦啊!”
嗔怒地白了一眼对面人,江千彤垂下眸子,“我不会恨你,只会愿赌服输。”
奚玉棠点头,措不及防地又问,“想明日就定下未来夫君么?”
江千彤怔愣。
“墨锦喜欢你。”她继续道,在少女刚要开口时打断她,“可他现在太弱。秋雨山庄扛不起离雪宫这个包袱。”
“……然后?”
然后奚教主如数家珍般将有可能上擂台的人都贬低了一番。
“杨朝也不行,他虽在英雄榜有名,但在十八水寨里说话分量不够;血杀殿的文玉山以前就喜欢你,但这小子惯会装腔作势,且风流成性,据不太可靠的消息(听雨阁阁主:很可靠好吗!),他在外面养了至少三个外室;林渊……林渊其实挺好的,除了师门不行;烈英……啧,臭小子性子不错,武功不行,打不过前面几个;萧云晗是不是也来了?他太蠢,凌霄阁在他手里就是个废棋;至于卫寒,呵呵。”
……等等,呵呵是什么意思?
江千彤一脸懵逼。
“……你都把人说完了。”少女狂抽嘴角。
“完了吗?”奚玉棠眨了眨眼,“其实如果离雪宫要和玄天敌对,盟友怎么也得是紫薇楼、越家、司煜这个档,但我不愿你嫁他们,就算你嫁了,我也会跑到喜宴上破坏的。”
她懂,利益平衡问题。
江千彤点头,“照你说的,我没得嫁了。”
“也是。”奚玉棠苦恼,“像我这样武功又高又没娶妻、年龄也正好、手上还有势力的也没谁了……你那招亲的要求还真是为我准备的啊。”
“还有越少主啊。”江千彤小声嘟囔,“你别只夸自己呀,对了,还有景阁主和卫千户呢。”
那也得他们上台比武才行啊傻姑娘。
偷偷看了一眼对面人那复杂的表情,江千彤轻声道,“所以你方才问我的话什么意思?有什么要我配合的么?”
犹豫了一瞬,奚玉棠笑,“没什么,我随便说说。明日你且安坐着便是。”
……你这样我更不放心了啊。
想问她到底想做什么,可话到嘴边,江千彤却忽然不敢开口。她已经表明了立场,那么奚玉棠会当自己是敌人吧?既然是敌人,会戒备也是正常吧……
“千彤。”对面人忽然喊她的名字。
江千彤怔忪地抬头。
“前日的典礼上,你不该那样对你师姐。”
顶着少女惊疑不定的视线,奚玉棠平静开口,“作为一派掌门,任何挑战你威严的门下弟子,都应该被当场处罚,不仅是陆靖柔,还有瑟长老。但大长老和其他负责典礼事宜的门下弟子都极好,一个掌门,要学会赏罚分明。还有,宴会上,掌门不能只僵着脸坐着不动,明白吗?离雪宫现在处境虽艰,但你拾人牙慧,作为新宫主,要在最短时日内将柳曼云留下的东西吸收掉,比如她的人脉,比如她打下的门派和门派间友好关系的基础。甚至有时你需要作出些假象,比如你可以找我、找越清风、哪怕多和司煜主动交谈,只要把握好尺寸,就能为别人营造出他们很怕看到的假象。你根基不稳,很青涩,但这不是理由,你需要迅速成长起来,就算装,也要装得有底气,装作不是临危受命,而是天命所致,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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