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了解儿子的。
作为一个某种程度上极其冷漠之人,这个天下能被称之为‘越少主的至交好友’的,越瑄这么多年也不过只知道一个林渊。
他是有些看不上林渊的,但也明白肃兮为何会选这样一个好友。撇开小时候的交情,林渊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真正能被称为【侠】的江湖人,虽然他师父蠢,但架不住他出淤泥而不染啊!
多难得啊……有一个欧阳玄那种智商永远不上线的拖后腿师父,居然还能长成这样,也是不容易。
至于还有没有别人……
唔,玄天教教主算不算一个?
哎呀,小辈的事真是麻烦。越瑄已经多年不涉江湖,对自家看似弱不禁风的儿子在外面都做了什么也懒得管,谁知道现在的小辈们都在想什么?以前宿敌是个多正常的词儿啊,如今硬是被许多奇奇怪怪的话本歪到了相爱相杀上……
嗯,越家主绝不承认自己看过【奚玉棠X越清风】、【少主X教主】这等悄然流传在坊间的小册子!
越家可就这一根独苗苗了……真断了袖,他这个做父亲的,不得在祠堂跪一辈子?
终于,在越瑄老爷左等右等下,越少主终于带着安顿好的奚家兄妹踏进了偌大的主院。一路来到正厅,奚玉棠一眼便瞧见了坐在主位上那个姿容清癯,闲适淡然的老者。说是老者,其实有没有过知天命之年还说不准,放在上辈子,也就是个中年人,还是保养的极好的中年人。
身量高瘦,仙风道骨,风姿俊逸,那张脸和越清风有七分像,明明是冬日也不改广袖长袍的魏晋之风,一头灰白的长发被束在脑后,只简单地用木簪固定,举手投足间,都仿佛从骨子里透着世家风骨,从容优雅,端方轻曼,尊贵却也落拓,睿智却也不羁。
越瑄的脸上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皱纹,只是那双眼,当它们看过来时,从内透出来的那种好似能包容一切的广褒和深邃,以及阅尽千帆后沉淀如斯的岁月厚重,瞬间就滞住了兄妹两人。
你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年轻时会对自家人大开杀戒之人。
从他身上,甚至很难想象能有杀气的存在。
奚玉棠是玄天教主,从小杀人无数,奚玉岚是杀手组织一把手,杀过的人也不计其数,这两人同越清风最根本的不同就在于,无论他们看起来多么潇洒或温和,身上始终都带着一股肃杀之气,哪怕伪装得再好,敏锐之人照样可以闻到那从骨子里渗出来的血腥味。
比如此时此刻的越家家主越瑄。
这种血腥,不同于战场上横刀立马的将军,也不同于朝堂上暗箭难防的没有硝烟,而是一种,从死亡深渊里爬出来、又摸爬滚打于江湖,无数次行走在危险和死亡边缘的血腥。
尤其是那个玄衣黑发的小子,甚至比银发红衣的小子还要危险几分。
……真是了不得啊,肃兮这两个‘朋友’。
“父亲。”
越清风一改烟雨台里的懒散,端端正正地行礼,举止分毫不差,多年的礼仪教养单凭这一礼便可窥出全貌。
“嗯。”越瑄端着架子淡淡应了一声,“这两位便是你信中提到的朋友了?”
“是。”越清风居然罕见地没有咳,直起腰看向斜后方的两人。
奚玉岚接到了自家师弟的眼色,面带微笑地恭敬拱手,“冒昧来访多有失礼,见过前辈,在下奚玉岚。”
听到名字,越瑄的眼睫微微颤了一下。
“在下奚玉棠。”奚小教主紧随兄长之后,“见过越前辈。”
……越瑄的手也抖了。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面不改色的自家儿子,目光对上那兄妹俩,着重打量了一番奚玉棠,好一番沉默。被打量的两人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不避不闪,只是没多久奚玉岚额上便见了薄汗,毕竟是多年大病初愈,实力比不得巅峰时期,越瑄的压迫性太强,他撑得有点累。
就在他脸色开始发白时,奚玉棠忽然出手悄悄扣住了他的手腕,接着一缕温和的真气度了进去,堪堪撑住了他。
奚玉棠也不好受。面对越瑄,她甚至有一种面对卓正阳时才会有的压力,全身内力都在疯狂运转,悄然抵抗,能做到面不改色已是她的极限了。
良久,压力忽然如潮水般退去,越瑄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赞赏地望着两人,温和地开口,“不错,不愧是奚之邈的一双儿女,龙章凤姿,好!只是女孩子家还是要穿得鲜亮些嘛,总是这样沉闷,可是会失去很多乐趣的,瞧你兄长就做的不错,有年轻人的活力。”
这后半句,倒是直接对奚玉棠说的。
兄妹俩:“……”
等会,啥?
越清风你这个叛徒!你爹认识我们父亲的事你怎么不说!
奚玉棠忽然觉得,一身男装没戴面具这么站在越瑄面前的自己,好蠢……
“哈哈哈哈……你们也别瞪清风啦,这蠢小子什么都没说过,我也是初次见你们嘛。”越瑄被这两人的模样逗笑,招呼他们看座上茶,同时无比揶揄地扫了一眼自家的蠢儿子。后者低头咳了一声,一脸无辜地眼观鼻鼻观心,完全不理他。
啧,无趣。
不过自家儿子不是断袖,他真是大松了一口气啊……
面对一脸懵逼的奚家兄妹俩,越瑄唇边的笑容深了几分,主动为两人解起了惑,“也不用如此惊讶,你们父亲那等人物,名声如雷贯耳,不知才是奇怪。我与苍玄有几分交情,来往通信时他提到过你们兄妹,字里行间都是炫耀,讨厌得紧。”
想到了往事,越家家主笑容微敛,口吻中也透出了几分歉意,“只不过……当年事发突然,而我越家也恰处于水深火热,无法出手相助,实在遗憾。”
那时,越清风的病正处于极度危险时期,他全副的心神都用在了如何让儿子活下来上,那段日子,着实令人想起就胆寒。
兄妹俩怔了怔,奚玉岚释然笑道,“前辈无需介怀,世事皆有缘法,我与妹妹能活着已是万幸。”
越瑄摇摇头,“我事后曾打探过,只是你们二人也确实非池中物,竟连我也瞒了过去。若非今日你们一起出现,恐怕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原来玄天教主竟是苍玄的亲女。看到你们如此,苍玄和芷嫣当泉下有慰。”
正厅里,因为这不可避免的话题而一时安静了下来。
“……前辈,晚辈有一事想证。”奚玉棠突然开口,引来了越清风和奚玉岚同时侧目,“当年玄天重建,少林出面压下反对之声,这当中,是否有您一份功劳?”
越瑄略微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忍不住笑起来,“功劳不敢当,既是苍玄的基业,帮一把也无妨。”
……果然如此。
奚玉棠垂眸沉思。她就说,不可能这么容易就压下来的,当年那种群狼环饲的处境,少林面子再大,玄天重建也不可能那么容易。从未有人提过此事,她也只当自己否极泰来有了点运气,加上交出去的那份被动手脚的太初心经上部……没想到……
“你这丫头瞒得太好,那件事后整个雪山的话事人谁都不信,我也只当是苍玄义子出面,还曾疑过真假……”越瑄无奈地拿手虚空点了点奚玉棠,“不过你做的很好。”
奚玉棠毫不谦虚地受了。
她的确做的很好,就算重来一次……也会那样做。
从没后悔过。
如愿以偿地见了自家儿子的朋友,又措不及防地见到了故人之子,越瑄的心情可谓复杂之极。几人聊了几句后,他便放人去休息,自己回了梅花园,坐在廊下看着庭院里的雪,难得回忆起了往事。
越清风将两人分别安置在自己所住的紫竹园附近,之后换了件衣服,去梅园找父亲。
见他来,越瑄拍了拍身边示意他坐下,越清风扫了一眼明显是为他准备的酒杯,拿过梅酒给自己倒了一杯,也跟着父亲看雪。
“清风,你喜欢奚玉棠?”越瑄突兀地开口。
越清风面不改色地应了一声,“是。”
“……知道了。”越瑄沉默了片刻,“需要为父帮什么?”
“父亲既然猜到了,便无需多此一问。”越清风淡淡道。
越瑄回头扫了他一眼,想到初见时那小丫头跟自己硬碰硬的那番功力,嘴角扯了扯,“你小子,带她回来就是这个打算吧?惦记老子的好东西不说,还惦记老子的功力。”
“父亲,注意用词。您是个有风骨的世家子。”
“……”
第88章 守岁
除夕夜,和越家叔叔(越瑄强烈要求好友儿女这样称呼他)吃了饭后,几人本打算陪着他一个长辈守岁的——事实上往年没有奚家兄妹在,也是越瑄和越清风两人对坐守岁,甚是苦闷——结果越瑄早早便放了他们回去,自己由老管家陪着回了梅园。越清风一时不习惯,回到紫竹园时还在走神,思索着父亲是不是早就嫌弃自己守岁时沉默看书不理他,如今总算有个借口把他弄走了……
对着越瑄这位父亲,越清风还真是没太大的把握能看穿他的心思。
刚归家那日,和父亲来了一场言简意赅的恳切交心后,越家少主就知道越瑄心里已经有了想法,至于怎么去执行,不是他该操心之事,反正也能想象得到——他给父亲挖了个坑,父亲跳得心甘情愿,但肯定也要收点利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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