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让臣知道了这么多年来,为何会一直惶恐不安,又为什么总是拖着残躯不肯入土为安。”
东君是萧逸上代的九歌,如今年近古稀,可依旧态度镇定,躯干挺直。
在景帝、恵帝时期,有过许多像是东君柳浩初这样的人,他们的气质和性格和那个时代所有名臣良相的风骨相称,而今,这种风骨却已经见的少了。
东君说自己从刘凌的身上看见了平帝,可刘凌又何尝不是在他的身上看见了那属于祖父、曾祖的时代,那些经历过千锤百炼的臣子们,是如何的风采。
“朕不明白。”
刘凌很自然地露出少年的迷茫之态。
“他们说朕肖似高祖,却没谁说朕像皇祖父。”
“臣有罪。”
东君表情严峻。
“臣,不,是臣等违背了当年的誓言,没有全了‘九歌’之义,臣等,都是背节之人。”
“柳兄,你到底在说什么!”
云中君何新大惊失色地抓住他的胳膊。
“我并没有老糊涂。”东君柳浩初看了眼云中君,继续说道:“平帝在时,我等虽知陛下言行有失,可既没有劝谏,亦没有阻止,只是将希望放在言官大臣之身,此乃不忠。”
他们最早便察觉了到了陛下奇怪的癖好,可没有人愿意告诫。九歌不问内事,可他们却忘了,君王的内事已经不算是家务事了。
“当陛下需要我等时,我等不是不在陛下身边,便有了归去之意,此乃不信、不义。”
也许是他们先对陛下感到了失望,而后陛下察觉到了这种失望,才会觉得全天下人都不能理解他,行为越发疯狂失当。
“而后陛下驾崩,留下幼主无人可依,我等不思辅佐,却浑噩各处,此乃不仁……”
他们曾有一次机会,能让幼主得到自立的力量,可以不必顾及权臣奸人的挟制,如果那时又有名臣良相细细辅佐培养,方党之流也不会像今日这般为祸天下,也许成帝也不会如此早逝。
“平帝陛下其实从未背弃过臣等,而臣等却抛弃了职责、抛弃了陛下、抛弃了九歌应当肩负的责任,臣等……是有罪之人。”
东君屈膝跪拜,泪光闪烁。
他们一开始,都是好的。
每一位陛下登基之时,都如面前的少帝一般,想要将国家治理的富足和平,可人并非圣贤,有私心、有恐惧、有疑惑、有愤怒,在治国的过程中,王道实在太过孤独,总会有行偏走差之时。
“九歌”创立之初,皇帝并非他们的统治者,而是“东皇太一”,是他们其中的一员,高祖和其他九歌们想要告诉后人的,并非一种统治和被统治的关系,而应该是一种更类似于同袍的情谊。
皇帝特殊的,只是他的身份,他的身份能给他带来很多便利,而在情感上,他们应当是互相扶持的。
那位高祖陛下,必定是触摸到了帝王的孤独,担忧自己的后代会因这种孤独而失去本心,才想借由“九歌”的相伴和支持让他们记住他们是为什么存在的。
是仗义执言,是生死不离,是义不容辞,更是互相尊重。
但是他们忘了,所有人都忘了。
他们在察觉到平帝不对的时候,便应该想到做些什么,而不是自我麻痹着“吾等为臣,死忠而已”,正是因为他们没有作为,而后即便是一点点对效忠的“太一”产生了失望,也怪不得别人。
在他们的轻忽和侥幸中,在他们的逃避和权衡中,在那些他们渐渐为“君权”害怕的日子里,偏倚的路便再也走不回最初了。
可至少,现在还来得及。
“臣等有罪,臣不知其他九歌如何,臣虽老朽,却愿用余生之年为犯下的错误赎罪。”
东君跪坐肃容道:“老臣身为东君,原是替君王巡视大地的太阳,是举长矢兮射天狼的王之利箭,太一若有请求,老臣莫不敢从。”
“东君……”
刘凌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愕然。
可愕然之后,他的心里却像是有一团火苗在烧,烧的他心中滚烫。治国虽苦,可总有这样的火焰在他心中燃烧,让他不敢忘却自己的初心,让他一路咬牙走了过来,没有因厌倦而逃避,一日一日沦为昏君暴君。
他称呼他为“太一”。
刘凌的心像是在欢唱着。
他称呼他为“太一”。
“东君称呼朕为‘太一’,是承认了朕有与九歌同行的资格了吗?”
刘凌受到一种无可言喻的震动。“不,太一同为‘九歌’,若你等视我为太一,我对你等,不该称‘朕’,而是称‘我’。”
东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他居然懂!
他竟能自己明白“九歌”的意思!
“我第一次听说高祖创立《九歌》时,那些奇人异士是抱着希望和这国家最有能力的人一起,让代国越来越好的信念,才放弃自由进入宫中的。一个人的自由有多宝贵?而有才能的人向来是桀骜不驯的……”
“正是因为他们对这个世道还有不满之处,想要它变得更好,才会连自由都放弃了。”
刘凌弯下腰去,抓住了东君枯皱冰冷的手,微微用力,使他缓缓站起。
“你不该叩拜我,而此时纠结谁有罪,谁错了,已经毫无意义,我们该记得的,是如何让代国越来越好才是。”
“九歌能放弃自由,太一又为何不能放下自己的身份,和九歌平等共处?我想,这大概就是高祖为何自为‘太一’的原因吧。”
刘凌看了看身体在不停颤抖的云中君,阴影中隐藏着自己的大司命,以及乔装成女官和宫人静静站在殿中各处的少司命们,朗声说道:
“不是你等受我驱使,而是我恳求你们,为了代国,为了代国的百姓,请助太一一臂之力!”
“若有请求,莫敢不从!”
云中君揉了揉眼睛,又哭又笑道:“只要您不嫌我廉颇老矣。”
“若有请求,莫敢不从!”
云旗尖细的声音从阴影中细细传出。
“我等原是阉人,能为国效力,虽不能传宗接代,光宗耀祖,可也无愧于先人,无愧于曾有的男儿之身。”
“若有请求,莫敢不从。”
素华女性特有的柔和声音轻轻传来:“女子向来被世人轻贱,我相信高祖陛下一定是个温柔可敬的人,才会让女子们也能施展奇才,得到自保之力。身为‘九歌’,身为专司保护孩子和女人的少司命,我等心中从来不悔。”
“为何……”年老的东君还处在触动之中,他的眼睛里慢慢沁出一眶眼泪,眶满之后,那眼泪便沿着他枯皱的面颊流了下来。
“为何您会明白……”
这根本没有说完全的句子,刘凌却奇异的懂了。
“那,约莫是因为……”
他笑了笑,又露出少年人特有的爽朗和率直。
高祖的血脉,一直在他们的身体中流淌。
既有雄心壮志,又害怕失道寡助,这就是高祖的血脉。
他怎么会不懂呢?
父皇曾追寻了一辈子的答案啊。
“我姓刘啊。”
☆、第244章 天路?光柱?
东君的回归,对于其实满怀心事的刘凌来说,无疑是很好的安慰。
至于他所送进来的那位有着工部文书的“大人”,倒真不是什么恶霸,而是户部下面役审司的吏官,专司“代役”之事。
只是这等小官户部也管不过来,一般是由民间人手足够的“工头”委任,除了这头目以外,其他代役之人都算不上朝中差吏,只是需要替役时会取了号牌拿钱为人代役,朝廷也不给这些人钱,代役的力士不是罪犯就是用代役替代自己徭役的。
但朝中不给钱,不代表他们不能营生,京中富贵人多,许多人根本不愿服徭役,情愿用钱来为自己代役,很多商人便是如此,如此一来,人力根本不够,而掌握了官方许可的“代役”生意的工头们就开始吃香起来。
在这一行里也有各种竞争,小的工头被大的工头吞并,力士和壮丁不停汇集在一起,最终只有最有话语权的、和户部官员相处的最好的能拿到那一纸委任书,当上那不过九品的小吏。
即便是九品的小吏,在一群靠出卖体力赚取所需的贫民眼里,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大人”了,尤其是在工头手下讨生活的力士。
户部原本并没有多放役吏的资格,可去年地动,各处都需要用人,户部便和工部一起开会商量,新增添吏头的人数,用以管理代役的力士,这被东君抓回来的“吏头”便是工部一小官的大舅子,在京中也算是个人物,手底下几百号力士。
等他领了工部和户部的文书之后,发现其中有利可图,便一步步变本加厉,到了后来,竟用武力强迫能够自己服役的人家也找他们代役。
刘凌虽然善于纳谏,也虚心求教,可他毕竟从小便在宫里长大,对于这些民间的事情是根本连想象都想象不到的,什么拉帮结派,逼民代役,已经超出了他能够接触的范围之内,若不是东君亲自提了人入宫,刘凌可能一辈子都都不清楚这种事情。
岂止是他,恐怕在京中的大部分“大人”们都不知道还有这种事情,一得了功名便不用服役,他们早就已经忘了当年耕读时服徭役的事情,有些更是出身富贵,三代之内都由官身护庇不用服役,那些贫民代役的事情也是他们接触不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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