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力士们背着的梯子足有几丈高,上面掺着灰泥和其他防火之物的涂料浆液甚至没有干透,一望便知是临时从哪里征用来的,所过之处,地上和墙上不经意间就会留下一些划痕。
在这些力士之后,是脚步匆匆的禁卫军们。这些禁卫军腰间别着箭袋,手中持着长弓,身上的甲胄尽除,应当是为了防止甲胄上的金属片互相摩擦发出来的声音会惊动别人。
饶是如此,这么多人在街上走动,还是惊动了许多早起的人家,譬如说家中主人刚刚去上朝的。
在京中的老人,很多都还记得当年那场宫变。宫变之后,勤王的将领和地方官员领兵进了京,住着平民的南城安然无恙,可东城和内城却杀成一片,整个东城都散发着一股血腥味,几个月不散。
如今又见禁卫军进入东城,许多人家立刻掩上了门户,惴惴不安地回报家中其他的主人,大部分人家都摸不清头脑,只顾着自扫门前雪,也有耳目灵便一点的,派了家人出去打探,但打探的就这么一去不回,任谁都知道情况不好,心中更是七上八下。
没一会儿,这些人家听到方家那边传来了用木头撞门的声音,俱知道是方家出事了,一时间几家喜几家愁,有些和方家过从甚密的,甚至已经开始筹备着收拾细软,将自家孩子送出去了。
料想当年萧、王几家出事,恐怕也是同一番景象。
但方家能和萧家比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兵部尚书亲自带队,领了禁卫军将领、京兆府差吏并熟悉情况的几个耳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围困了方家,一小半人马撞门,另外四支队伍分别从东、西、南和角门方向爬墙而入,直接跳入方家,根本不给方家人反映的时间。
他们和之前血洗萧家、薛家的乱军不同,主要目的是为了拿住所有的方家成员,审讯出方家背后所有隐藏的棋子和布局,所以并不以杀人为目的,而是抓了七八个粗使的下人,再和熟悉方家的耳目一起,直奔方家各个院落。
由于这些人来的太快,方家家中大部分管事、方孝庭的几个子嗣和侄子都被抓住了,可等他们搜遍全府,却唯独不见了方家几个直系子嗣的影子。其中就包括国丈方顺德、方宜君,以及他们的家眷。
“报!我们在方孝庭的书房里找到了一面墙是空的,却找不到打开机关的办法!”
一名手下飞快来报。
“砸!找不到机关,直接砸开!带那么多器械来是干什么的!给我破墙!”
雷尚书寒着脸恶狠狠地怒道:“破开墙后带一队人进去,务必要给我查明方家人逃到了哪里!”
“是!”
“尚书大人,我们在方宜君屋子里的暗格里发现了这个!”一名内尉的官员匆匆赶来,递上一枚机簧。
“尚书大人请看,这是不是失踪的神/机/弩……”
“正是神/机/弩的机簧!方家果然对那几箱子东西蓄谋已久!”雷尚书接过机簧,面色铁青,小心翼翼地又将那枚机簧交给了内尉官。
“此乃重要的证物。务必要和好几个人一起保管,面呈圣上!”
“是!”
“报!方家的库房被砸开了,但是里面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留下的都是不宜搬动的屏风用器和玉石摆件等等……”
原以为会发一大把财的大理寺差吏们黑着脸过来通报。
“公中库房里的东西都不见了。下官已经让管库房的管事拿册目来,略略一对,就知道少了什么。”
“这个不是我们此行来的目的,你登记造册就好。”雷尚书对“抄家”并无什么兴趣。
“你可细细查过,还有哪里藏有暗格或暗道没有?”
“正派了将作监和工部擅长机关和营造的官吏细细盘查。”大理寺差吏们连忙点头。“只是方府虽然不大,但一时半会没那么快……”
“不需要快,我们这几日就在这里不走了!”
雷尚书狰狞着脸。
“有藏着的,除非不吃不喝,否则都得给我乖乖从暗格里爬出来!通知下面,日夜巡逻,一个角落都不准放过!”
逃,就算你们逃到天边去,也是个反贼的身份!
人证物证俱全,看哪里还敢冒着株连九族的危险窝藏你们!
方家通往东市的地道中。
“大哥,你怎么知道会有此一劫?”
方宜君一边走,一边在地道中匆匆换了一身商人装束。在他的身后,早已经没有了家中儿女的影子,显然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他只来得及跟着兄弟一起逃出生天。
“我虽已经不上朝了,但到了那个时候一定会醒。平日里我醒了都会在外面转转,今天太过安静,连更夫和火夫都不见,我便留了个心眼。不过还是太慢了……”
方顺德脸色灰暗地行走在地道里。
“不知其他几个人……”
“无妨,父亲既然在府中修了那么多地道和暗房,他们一定会平安的。”方宜君心中也是七上八下,却要按下心中升起的负罪感硬着头皮道:“这种事父亲不是早预料到了吗?”
“只怪皇帝太狡猾,做出一副被逼无奈不得不重招父亲回朝的样子,否则父亲还在府中,哪里会这么狼狈!”
方顺德看了眼跟上来保护他们的侍卫,给了个手势、
他其实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儿孙们。
在今日抄家灭门之祸前,他就已经或明或暗的跟家人提点过,他的长子早就陪着他的儿媳妇回了一趟娘家小住,如今接到消息,应该是跑了。
其他几个儿子都知道地道在哪儿,情况不对,他就已经派了人去了各院送他们出府。
就连父亲最看好的曾孙方琳,都已经安排他单独出游,只要接到了消息,绝对会隐姓埋名。
最后被告知的方宜君,恐怕才是家眷尽丧的那个。
“我们如今这么一走,就只有靠外面的力量东山再起了。就不知公中那些东西被你移去了何处,如果没了那些东西,我们恐怕逃不到外面……”
方顺德皱着眉头。
“大哥放心,东市有几家经营珠玉的铺子,都是咱们家在外面的暗点。我穿成这幅打扮,也是为了好领着你们进铺子。等到了铺子,找到父亲留下的掌柜,他会送我们出京。”
方宜君叹了口气。
“父亲早就想到会有今日,却迟迟不肯离开京城。到了这个时候,留在京城又有何用?我看他是老糊涂了!”
“你怎可对父亲不敬!”
方顺德假装不悦地抬起手,想要掌掴他一记。
方宜君吃了一惊,连忙后退一步,却发现身后站着几个家中的护卫,用身子抵住了他的退路,甚至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和腰背各处。
到了这个时候,方宜君终于察觉不对了,等他回过神,方顺德袖中露出的东西更是让他吃了一惊。
那是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
方宜君带来的侍卫们吃了一惊,在这昏暗的地道里僵硬如木头一般,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宜君睁大了眼睛。
“这个时候,你我更应该携手共进退才是!”
“按理说,应当如此。可是你转走了公中的财产,在外面又有人手,我的势力却都在京中,等离了京,就没这么方便下手的时候了……”
方顺德慢条斯理地用匕首拍着弟弟的脸。
“要想调动父亲在外面的人手,恐怕我得是父亲唯一的子嗣才行啊……”
“你……你是故意的!你根本就不担心京中的家眷!不,方府的一切你都不在乎,你想要的是我在外面的人!”
方宜君终于懂了,一张脸变得煞白。
“什么你的人!”方顺德一抖手,在弟弟脸上划下了道血痕。“若不是我在京中苦苦筹划,为你提供银两和粮草,又为你打通人脉,你能有什么本事挣下家业?你得了财得了势,又想要名,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方宜君也是见多识广之人,脸上被拉了条豁口,却半点都不哼哼,只咬着牙威胁:“你莫忘了,你还有一个孙子在我手中,如果我有个万一,我的儿子和孙子不会放过他!”
方孝庭送出了几个有为的子嗣,正是由方宜君的儿子和孙子一起送出去的。
“还有我的长子……”
“这个就不劳弟弟你操心了。”
方顺德不愿再啰嗦,抬眼示意自己的心腹侍卫们抓紧了方宜君,手起刀落,一刀刺进了他的心窝,在里面搅动了几圈,这才拔出匕首。
方宜君心头中刀,喉间立刻一滞,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待方顺德拔出匕首的时候,只能像个破麻袋一般滑落在地。
“愿意跟我的,丢下兵器,双手抱头!”
方顺德抖落匕首上的血,淡淡地说道。
一时间,哐哐哐铛铛铛的声音不绝。
许多人虽然是跟着方宜君东奔西走的,实际上都是方孝庭多年来培养的可用之人,只不过是暂时给方宜君调遣。方宜君死了,方顺德便是名正言顺的主子,他们也没有多少想要替主报仇的念头。
可惜方顺德是个彻彻底底的方家人。
这些人刚刚把武器一丢,双手抱头,只见方顺德嘴角一扬,从口中吐出一个要命的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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