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宋州和中州地动之事,诸位爱卿还有什么要奏的?”
随着刘未的一句话,原本并没有动作的刑部侍郎颤巍巍地从椅子上立起了身子,虚弱地开口:“臣也有奏!”
代国律,朝臣七十而致仕,实际上,很少有人真的到七十岁才致仕,大部分在身体开始变差的时候,皇帝就会委婉地提醒他们该“致仕”了。
但当今的六部,有两位主事都已经超过了六十岁,一位是二皇子的曾外祖父吏部尚书方孝庭,一位是刑部的尚书王昱。
方孝庭是一坐这位置坐了十几年,刘未曾经换过一位吏部尚书,结果根本镇不住吏部错综复杂的关系,那我倒霉蛋的吏部尚书愣是被排挤的没几个月就称病还乡了,结果这个位置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位子,刘未只能把已经升到门下省长官的方孝庭再请回来主持大局。
这位刑部尚书则是年过五十才坐上这个位置,是个无功无过的中庸人物,既没有什么亮点升官,也没有什么错误可以贬下去,一坐也是十年。
如今王尚书得了风痹,上朝都要刘未看座,今年之内大概也要致仕了。
听到一般不发表意见的王尚书居然也开了口,皇帝意外极了。
“陛下,诸位同僚,你们都只注意是否赈灾,会不会有疫病,要不要春耕,却没想过如果春耕受阻,这么多青壮的年轻人无所事事,在乡野间会造成多大的麻烦。每逢大灾过后,地痞无赖路霸山贼越见增多,为何?其实大多数都是活不下去的苦人。为保国之根本,臣提议各地更要注意灾民流窜的问题……”
“正是如此,所以春耕决不能断!京中必须要调粮调种子,想法子租借农户耕牛!”
“户部没钱!”
“如果不能春耕,让年轻人去服徭役,修理河工,反正不能让他们闲着!”
“放屁!不春耕秋收收不上来粮食,国库还是没钱!”
“河工不修,夏天一场大水,种什么淹死什么,白费力气还没收成!”
“我就不信会年年大水!”
“三弟,你有没有觉得这些大人们,有些……”二皇子戳戳身边的刘凌,咋舌道:“有些太激动了?”
刘凌扫了一眼争得唾沫横飞的大臣们,赞同地点了点头:“肝火旺盛,这些大人们身体都很好。”
“他们说的是个死循环,根本没办法解决啊……”
大皇子听得头疼不已,也悄悄加入了议论,“地动之后房屋尽毁,劳力修了房屋就没办法春耕,没办法春耕秋天就没有吃的也没有税交,总不能饿一年吧?可不修房屋春雨连绵老人孩子就要生病,时疫传播开劳力生病还是不能春耕,不但不能春耕,说不定命都没了,还带累别人……”
二皇子点了点头,又补充了一句:“河工不修的话,夏天要是又洪水泛滥,连房子带地都没了……”
刘凌皱着眉头,陷入了思考。
户部不愿意拨银子,是因为如今才是年头,各处都要用钱,这些都是去年年末户部已经分配好的,一旦在赈灾上投入过大,没熬到秋收各地就要告急。
从户部之人的话中也可以听出,地方官员每次一遇到灾害就把事情往严重里报,好获得户部的赈济结果层层盘剥各级吃饱恐怕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户部根本不愿意再当冤大头动国库的钱,希望地方上各级想办法。
这件事,工部是站在户部这里的,所以将河道受损的事情扯出来,希望受灾地区放弃今年的春耕,将劳力投入到河工上去,靠借粮度过难关。因为河工关系到整个黄河沿岸所有州府而非受灾一地,各地的州府为了夏天不被水淹使春耕毁于一旦,多少都要借一点给地方度过难关。
而吏部和刑部恐怕是站在地方这边,刑部的意思委婉地点出了地方上的官员恐怕人手不够,如果赈济不够及时,暴民就要作乱,唯有京中传出会赈灾的消息,百姓们才会留在原地各司其职,不生变故。
吏部并未发言,但不发一言就是最大的支持。地方上的官员赈济出彩,政绩就会很出色,任满一定会得到升迁,但职位就这么多,平调或升迁都会破坏现在的格局,除非宋州和和州有必须要重用的势力,否则一动不如一静。
京中赈济属于朝廷援助,这样的政绩属于户部,地动是天灾不是人祸,当地官员既不用受罚也不会因为这个得到升迁,无功无过……
兵部和礼部的尚书都一言不发,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底下各位大臣也都在直抒己见,分析厉害,希望皇帝能够听从自己的意见。
“这样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刘祁撇了撇嘴。
“又不是谁大声就听谁的!”
大皇子只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御座上的皇帝,似乎那样就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答案似的。
可惜这位陛下无悲无喜,坐在御座上稳如泰山,根本没有露出任何为难或者愤怒的神态。
刘凌虽然能够分析出各部的想法,但是他经验毕竟不足,又是第一次听政,自己脑中都是一团乱,一下子觉得户部的想法是对的,要是层层盘剥那些赈灾之物到不了百姓手里,还不如地方上自己互相拆借解决;
一下子又觉得如果处理不当时疫蔓延,就不是小事。
“可惜太玄真人不在京中,否则问一问他今年夏天可会雨水泛滥,就能知道是先修河工还是先春耕了。”
不知是哪位大臣提起了这个话头,一干大臣像是想到了什么,齐刷刷地看向文官末位里站着的钦天监监正。
可怜那监正被看的浑身冒汗,结结巴巴地说:“去年冬天天暖,雪水融化,多,多雨不能确定,水量量大是有可能的……”
“这般模棱两可!”
工部尚书开始怀念那位道骨仙风、每每准确预报灾情让工部做好准备的老仙人了。
“方尚书,你一向足智多谋,可有什么高见?”
刘未敲了敲御案,突然开口。
听到自己的曾外祖父被点到了名字,刘祁带着复杂的神色向着方孝庭看了去,好奇他会说出什么。
“高见不敢当,臣认为,当务之急,是应该知道当地的灾情如何,再决定是赈抚还是当地官员自行解决。”
方孝庭公允地回答:“如今京中各部的建议都建立在灾情严重或根本不严重的猜测上,但和州和宋州情况是否有地方官员汇报的那么严重,户部的疑虑是不是正当的,应当有御史台的御使去当地进行巡查,再做结论。”
御史台里最后一根硬骨头都死谏去了,现在御史台的御史大夫还是你的门生,还不是你说的算!
几个和方派不对付的大臣只能在心中腹诽。
刘凌原本推测吏部是倾向地方官员的,此时再听方孝庭说着很是公允,顿时有些奇怪。
照理说,应该夸大地方上的灾情,想法子牟利才是。
正因为猜不透,刘凌越发仔细地观察诸位大臣的神色变化,尤其是明显和方孝庭有矛盾的那些,当看到他们的神色不是不以为然就是隐有忿忿之后,便开始怀疑御史台其实也和吏部有所勾结。
往这个方向推断,他的思路也就越发清晰。
莫非御史台其实也受吏部控制,只要御史台派出巡查御史,得回来的消息一定是利于吏部那一方的?
六部之间本身就互有矛盾,御史台倒向吏部,对身为外戚派中坚力量的方孝庭有什么好处呢?
如果……
御史台弹劾谁德行有亏,那位官员肯定是要接受三司共审的。外台监察地方官员德行,同样有风闻奏事、弹劾官员的权利。官员在监察期间职位不能空缺,谁上就是吏部说了算,这么一来,官员的任免,无形中又受到了吏部的控制,方孝庭可以将附庸自己的人换上去。
即使那位官员被查明是冤枉的,为了避嫌也不能再在原本的职务任职,而是平调处理,所有的政绩和人脉关系就毁于一旦。
只是这样的手段不能重复上演,用上这样渠道的对象一定是难啃的硬骨头,可有了这样的能量,谁还敢忤逆这位原本就权势滔天的吏部尚书?
难怪二哥的曾外祖父有“隐相”之称,这样的能量,无怪乎父皇不敢宠爱方淑妃,也只能等着方孝庭到致仕的年纪。
就如同他当年等死了一手遮天的王宰一般。
有御史台的遮阳伞,地方官员也能做的稳稳当当,即使遭受弹劾,也能被御史台压下去,除非再上告到大理寺……
大理寺!
难怪父皇要将大理寺卿的孙子做二哥的伴读!
难怪庄扬波的父亲回京晋升的路上出了事!
不是为了平衡,是为了夺回官员任免之权!
刘凌恍然大悟地向着御座上的皇帝看去,眼神中油然升起了敬佩之情。
不说这他的父皇是不是无情冷酷,待他学到这般的帝王心术,不知还要多久。
就算学到了这样的帝王心术,他真的能如父皇一般运用娴熟,在这么多各怀心思的官员之中达到自己的目的吗?
在刘凌看向刘未之前,刘未就已经悄悄地对三个孩子进行了考察。方孝庭发言之时,他就已经装作换个舒服的姿势微微向着三个孩子的方向偏了偏,心中有了自己的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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