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光凭来人曲裾下露出的蔽膝上的纹样,馆陶翁主阿娇就从树桩上站了起来,敛衽为礼:“殿下……”
来人,
正是大汉帝国的皇储——皇太子刘荣。
这个称呼一出,侍女们立刻就向两边退避。
抓着小丫头的手也松开了。
小家伙向飞一样扑到父亲怀里,咧着嘴连连嚎:“阿父,阿父……哇!”
胖胖的手指头指着以阿娇翁主为首的一干人,大声控诉她被欺负啦,被这群讨厌的女人欺负惨了——她们非但动口,还动手,无缘无故掐她胳膊,掐得可疼啦!
长乐宫的这群人算是深切体会了一把什么叫‘颠倒黑白’。端木女官性子严正,最听不得这类信口雌黄的话,又恨又恼之际就要上前分辨,被阿娇翁主一把拦住。
馆陶翁主阿娇向前半步,轻声问道:“殿下何处来?”
刘荣稍稍一怔,边安抚女儿边回答他从父皇那里过来,正打算去祖母那里请安,经过这里。
‘奇怪!从皇帝舅舅处到祖母的住所?可这里并不是必经之地啊!’
明知有假,却故作不知,阿娇只按着礼节稍加寒暄,就客客气气地申请告退。
可没想到小丫头还不依不饶了,
一手搂着父亲的脖子,一手指着阿娇翁主踢着两条小胖腿尖叫:“阿父,阿父,此女恶甚,擒之,擒之!”
刘荣好尴尬。他带来的那些太子宫的属官和内官都快抬不起头了。
反倒是被指着的馆陶翁主阿娇一派平静,完美表现出宫廷礼仪所要求的应有举止和态度,从容不迫地看着帝国储君。仿佛这只是一次最普通最平常不过的偶遇,仿佛所有的纠纷和争吵并不存在——仿佛某个大喊大叫的童音只不过和遥远密林后偶尔响起的禽鸣兽叫一般,是完全不需要关注的陪衬噪音。
刘荣毕竟不是傻的,自然知道自家宝贝千金的脾气,更何况表妹衣服上的污迹赫赫然就在眼皮子底下呢。
“阿宝,不可!”轻轻打一下,让小家伙安分些,刘荣用十分抱歉的语气说道:“阿娇,阿宝年幼……”
‘是啊,年幼嘛!做了任何事都能被原谅,谁都不该计较。’
馆陶长公主的女儿客套地微笑着微笑着,敷衍上两句,再度要求告退——她可不想穿着脏衣服在人前呆那么久,丢脸透顶!
栗太子刘荣的目光在表妹原本雪样洁白的织锦曲裾上停留片刻,脸皮微微发红,礼貌地抱着女儿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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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林苑,馆陶翁主卧房的外间。
鲁女官抱着刚换下来的曲裾袍心疼得直摇头。这件白色织锦曲裾是窦太后赏赐的上巳节服饰中的一套,今天还是头一回穿,没想到就给个小破孩交代了——污渍那么明显,根本没法清理。
阿娇张开手臂,由端木女官和甄宫女给自己换衣裳,听了鲁女官的埋怨,冷冷地一笑:“阿鲁,人贵在知足!”
只损失了件衣裳,就知足吧!
若是被那双小爪子撕扯到脸上身上,皮开肉绽的,才叫好看呢!
“翁主……此言、此言?”
鲁女被血淋淋的假设吓到了,过了好一会才呐呐地问:不至于如此吧?皇太子那么温文尔雅,应该会好好管教女儿的。
“殿……下?吚!”
示意王女官去拿嵌红珊瑚的带钩,阿娇翁主淡淡地和女官们爆料:听说,一次楚王后晁氏入京,由楚王太后带着去太子宫赴宴,不知怎么的就和这位小贵女碰上了,还发生了冲突。小丫头冲上去扭打,晁王后一个没防住,给抓散了发髻不算,还撕破了耳后一块皮,都流血了。
鲁女官失声大叫:“上帝!”
其她几位宫女也停下了动作,呆呆看着自家女主人。
这群宫人不管原来的出身如何,自进得宫来,接触到的内外命妇们无论长幼莫不是轻声细语,举止优雅,都以为贵族女性理应如此;即使出格些,顶多是过分活泼而已,实在很难想象贵女中出现阿宝这款暴力性一类。
端木女官率先问:“其后,何如?”
楚王后地位尊贵,又是宗室贵妇,冒犯了宗亲,小丫头总该挨些惩罚吧!
撇撇嘴,阿娇翁主很反感地陈诉:其后,还能怎样?人家太子家千金‘年幼’嘛!楚王后是成年人,怎么能和个小孩子计较?除了吞下这个闷亏,自认倒霉,毫无办法。
而整件事被栗太子和祖母窦太后联手封锁,所以,外头知道的人很少。
这结果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宫人们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馆陶翁主径自提醒:所以,以后再看到那小魔星,赶紧绕道避开!否则,只有你们吃亏的份儿。
几个宫娥赶忙低头,受教。
正说着,卧房外有宦官通报,说皇太子来访,窦皇太后让孙女出去一会。
‘咦?’
娇娇翁主听了,就是一皱眉头,想了想问道:“殿下一人否?”
宦官隔着门答复道:“禀翁主,一人。”
娇娇翁主点点头,回答尽快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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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阿娇换好衣裳来到会客室,刘荣正和窦太后相谈甚欢。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
皇太后笑着暂停了与孙子的谈话,回过头叫道:“阿娇,来啦?”
阿娇先向祖母请安,又向皇太子问好,折腾完全套礼仪后,才在窦太后身边坐下。
才落座,抬头就见刘荣冲自己微微一拱手,行了个小小的揖礼。
阿娇挑挑眉,屈身,回了一礼——她知道,这是太子表兄在为她没因为刚才的事向祖母窦太后告状而表示感谢。
后面刘荣接着前面的话头,谈起了留在京都长安的馆陶长公主:“惜乎,姑母未随驾。”
窦太后笑眯眯地点头表示同意,直说婚期很紧,要筹备的事情还多,只能如此了。
阿娇低下头,长长的睫毛盖住眸光——这可不是她喜欢听的话题。
“大母以为魏云……其人如何?”
看来,皇太子对这个即将就任自己姑父的人物相当好奇,对皇太后对此人的观感也非常非常关心。
窦太后没直接回答,反而找起了皇太子孙儿的错处:“太子,佳期既定,魏家郎乃汝之姑父矣!”
“噢……”
刘荣不好意思地笑笑,他一时说顺嘴,疏忽了;停了停,又问道:“大母以为魏子都……何如?”
窦太后展开和煦的笑容:“魏子都此子,文质彬彬,乃一佳人也!”
阿娇吃惊地看向祖母。她没想到祖母对那个人的评价如此之高——窦皇太后是不轻易夸奖人的。
刘荣也有些吃惊,但很快反应过来,顺着窦太后的话头说下去:“魏子都美风仪……”
阿娇听了,不悦地偷偷横太子表兄一眼——怎么说得好象她家母亲只重皮相似的。虽然她一直对母亲的再婚表示弄不懂,但也容不得别人如此曲解。
窦太后却并不在意,反而发散开来,和孙子聊起了京畿这块地方历史上曾出现的各类出色人物,有才的,有貌的,有德的……说了好一阵,窦太后起身更衣。
女史宫女刚扶窦太后离开,
栗太子就转而改成面向阿娇,长叹一声:“细君,阿娇细君与为兄……疏远矣!”
“哦?”
阿娇不知路数,选择先闷着,不直接回答。。
太子刘荣用假假的极不满的语调抱怨着,以前,阿娇都是叫他‘从兄’的,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阿娇就只称呼他‘殿下’了。这不是疏远是什么?
阿娇忙着否认:“娇并无此意,殿下……”
栗太子刘荣挑高眉毛,做抗议状:“嗯?”
“从……兄……”
娇娇翁主脸一红,没辙,只能顺着皇太子的意思按亲戚关系称呼。
女孩子皎洁的面颊上升起迷人的红晕,被嫣红色的丝锦衣裙相映着,真可谓‘雪堆花树,活色生香’。
刘荣看痴了,
直到贴身宦官小张发现不对、在后头连着虚咳,才陡然清醒过来;
闷了良久,摸摸索索地自袖子里取出只不大不小的金匣,捧向陈表妹:“阿娇,上巳!”
明白是上巳节的礼物,阿娇双手接下,郑重感谢。
看表妹收了礼物,刘荣在席上又挪近半步,缓缓说道:“阿娇,望转告姑母,姑母伺奉大母数载,劳苦功高……荣感念之……”
“嗯?”
阿娇拿着金匣的手一紧——太子说这些干嘛?女儿伺候母亲,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何须感谢?又何须记着?
刘荣那边,还在说着:“其次,姑母乃荣之至亲,须、蟜及阿娇……荣皆以手足论之,不敢忘……”
阿娇震惊地抬头,望向帝国太子——这一刻的刘荣委实象她的皇帝舅舅;从语气到表情,无一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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