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无忧泰然自若的将那折子看完,厚厚的折子,长长的文诉,皆是讨伐弹劾他的檄文。甚至列出了他的几大罪状。
议政殿之内,沉寂无声,安静中,只听闻宁无忧轻轻翻动奏折的声音。
“王叔,我不愿意相信,那些檄文之中所言,都是真的。”许久之后,皇帝才缓缓地开口。
宁无忧阖上奏折,并没有看写奏折的人到底是谁,只是冷静自持地看着皇帝,轻声一笑之后,才道:“皇上所为欲何?”
“朕与舅舅讨论之后,皆认为,王叔才是带兵南下最好的人选。”
宁无忧与皇帝对视,那双稚嫩直白的双眸之中,充满疑惑和倔强,皇帝不肯退让,似鼓起了勇气,才那么直接地与他对视。
可宁无忧眼眸之中,不带丝毫感情,只是有些淡淡的嘲讽。
“王爷的确是最适合带兵南下的人。”谢瑾瑜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温和,“如今,朝廷之中,对云南之地,了如指掌的人,也就只有王爷了。”
“若是本王不愿意呢?”宁无忧冷声道,他放下奏折,看向皇帝,“本王如今伤势未愈,且如此匆忙带兵南下,未免太过草率。”
不能以鬼神之说让他离京,便要以让他带兵南下的方式离京吗?
“王叔会答应的。”皇帝突然冷声道,“王叔若是想要证明自己并没有谋反之心,就要带兵南下,将云南王旧部尽数剿灭,拿出对朝廷忠诚的态度来。况且,云南之地的百姓,还等着王叔解救于水火之中,不是吗?”
“看来,皇上是疑心本王。”宁无忧平静冷淡地看着皇帝,“皇上,真怕本王夺了你的皇位?”
皇帝全身猛然绷紧,咬牙不言。
“本王如今不想南下,况且,朝廷之中并不是非要本王南下不可。”宁无忧冷声道。
“王叔,难道就不怕朕夺了你的亲王之位?”皇帝呼吸一滞,他直直地看着宁无忧,说道:“若是朕夺了您的亲王之位,以谋逆之罪将你贬为庶民,甚至流放,您都不会南下吗?”他捏紧拳头,声音突然变得严厉愤怒,“为何当初父皇让您南下,您就义不容辞南下了?难道朕如今不如父皇,朕……真的不如父皇那般让天下信服吗?”
宁无忧起身,微微转身正视皇帝,轻声道:“若是皇上,想要摘了本王亲王之位也无不可。”他似温柔一笑,“没了王爷的头衔,做个富贵闲人,日日轻舟垂钓,携妻教子,似乎也不错。”
皇帝脸色一白。
谢瑾瑜双眼狠狠一眯,薄唇紧抿。
宁无忧行礼告退,离开了议政殿。
难得宁涛竟然还留在皇宫之中等着他。宁无忧略微迟疑了片刻,才打算与他一同出宫。
“五哥,皇上如何说?”宁涛问道。
“让我带兵南下。”宁无忧冷声道。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天遥远得触不可及。
宁涛微微一愣,却没有太多疑惑,“果然是名正言顺,若是五哥不答应呢?”
宁无忧沉默,缓缓地向前走,“你认为,我们还有多少的余地?”
宁涛亦步亦趋,靠近了他,“五哥让我查的事情,已经有些眉目了。”
宁无忧转头看着他,“如何?”
“八弟前些日子,入宫见过太皇太妃,自那之后,太皇太妃便自闭宫门不出,而八弟竟在之后摔断了腿,住进了楚王府。”宁涛低声道。
“所以,你认为,八弟近日的反常,或许与太皇太妃有关。”
“是。”宁涛意味深长,“毕竟,皇兄去世之前,侍过疾的人,有太皇太妃。”顿了顿,他又说道:“太皇太妃的态度不明,但是……八弟的态度,似乎还是很好揣度的。”
宁无忧微微沉了一口气,“若是八弟愿意将事情的原委告知我,便不会隐瞒到现在。”他蹙眉,深邃的眼眸微微闪了闪,“或许,八弟也想看看我的态度吧。”
宁涛沉默,略微疑惑茫然。“太皇太妃宫里的人不多,前些日子遣走了不少跟随她多年的宫女。”
“哦?”宁无忧轻声一笑,“既然如此,就将那些宫女找回来,好好查查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宁涛说道,看了看宁无忧,又轻声一笑:“五哥与那红线相处久了,倒变得和她一样,会推理分析了。”
宁无忧一愣,脚步也是一停,蓦地晃了晃神。刚想说什么,突然见宫女宦官匆匆忙忙鱼贯般从不远处跑了过来,嬉笑追赶着,又小心翼翼的护着前方一个小小的人儿。
那小小人儿一身锦衣,丝绸罗缎,华贵明丽,粉雕玉琢很是可爱,一双小胖腿正追赶着蹴鞠,口中一边欢快地叫喊着。
那蹴鞠翻滚,很快撞到宁无忧脚边停下,鱼贯追赶嬉笑着而来的宫女宦官脸色骇然一变,瞬间沉默无声,乌泱泱跪了满地,个个埋头行礼,“参见楚王殿下,端王殿下……”
小人儿也定住,不甘又恋恋不舍地看了看宁无忧脚边的蹴鞠,又抬头看着宁无忧与宁涛,乌黑的眼睛滴溜溜转了转,立刻恭恭敬敬像模像样的行礼,“五叔,六叔。”
“暻烨都这么大了。”宁涛上前,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将他又软又细的头发摸乱。怡亲王元修偏头躲开,不悦地看了他一眼。又警觉不对,立刻弯起红红的小嘴,笑了笑。顿了顿,又看看宁无忧,瘪了瘪嘴,低头盯着他脚边的蹴鞠。
很明显,这位怡亲王对宁无忧有种莫名的畏惧,看见他只能乖乖的行礼站着,不敢越矩。
宁无忧俯身将脚边的蹴鞠捡起来,轻轻颠了颠,蹴鞠立刻发出银铃的声响,悦耳婉转动听。
“五叔也会蹴鞠,改天和你一起玩。”宁无忧对怡宁元修说道,他微微垂眸,看见这粉雕玉琢的人,一脸的冷淡清雅,小小的人儿竟然懂得自持。明澈的眼眸之间,一点朱砂痣如珠轻点,惹人怜爱。
这是他皇兄的孩子,宁无忧心头不由得生出几分亲近。见他腿上沾了灰,也许是蹴鞠时不小心碰到的,便伸手去拍了拍。
宁元修全身一僵,刚想要退后,又忍住。
宁无忧轻笑,“五叔又不会吃了你,你怕什么?”
宁元修蹙眉,“母后告诉我,不能和五叔走太近。”
“为何?”宁无忧的手微微一凝,“你不喜欢五叔?”
“……”宁元修似认真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听别人说,五叔是个很厉害的人,我想……我应该是喜欢五叔的。”
☆、明珠争妍(修)
宁无忧拍掉他身上的灰尘之后,拿出手绢擦了擦手,目光温和的落在他眉心的朱砂痣之上。这眉心朱砂痣,应该是从谢家人身上传来的。谢家儿女之中,有好几个眉心有一点朱砂,因此也被人视作祥瑞。
他恍惚记得,那年父皇还在时,要为他定亲,玩笑着将他带到众人面前,指着筵席之间一个女孩儿,问:“无忧,你看那个女孩儿,眉心一点朱砂。她是陈郡谢家的千金,与你年纪相配,才学相貌也与你相符,不如让她今后做你的王妃如何?”
父皇眉宇浅笑的模样历历在目,他记忆深刻,很是难忘。而言笑晏晏之中,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之间,那眉心一点朱砂的女孩儿端正的坐着,与其他名门千金一样,动作神态、表情笑容、言谈举止,几乎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多看了几眼,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那谢家的女孩儿抬起头来,目光与他相撞。
瞬间,那女孩儿的脸绯红,比母妃为他做的宫灯灯影还要红,如□□兴盛之中的一抹海棠。
灯火辉映之中,女孩儿粉嫩的脸上,顾盼的眉宇之间,一点朱砂如珊瑚轻抹,别有风情。
他当时眼前一亮,忽然觉得这谢家的女孩儿与别家的千金有那么几分不同了。
他还记得她来为他敬酒时,低眉颔首乖巧的模样。
他来了些许兴致,或许是因为酒力的缘故,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王爷,小女小字名妍,明珠的明,争妍的妍。”她当时温柔地回答,小小的手将酒杯恭敬地举着,盛满酒杯的酒一滴都没洒出来,可见言行举止得体端正,应该是训练有素。
“明珠争妍?”他挑眉,又冷声道:“你除了眉心间那枚朱砂,也没什么可与人争妍之处。”
端正举着的酒杯猛地一颤,清冽的果酒溢出来。谢明妍瞬间红了双眼,泫然欲泣地看着他。
那场宫宴之后,宁无忧也再没见过她,可当时那婚姻的确是定了下来。后来,又听闻,那日宫宴之后,谢明妍重重的病了一场,身体竟有些支撑不住了。
宁无忧也暗中有些自责。他当时说话冒犯了她,其实不过是不满自己的婚姻成为了皇家巩固朝堂的工具。埋怨讥讽的是帝王权术,讥诮嘲笑的是自己无法做主的无奈。可没想到,一句话就将她给气病了。也太不经打击了。
他着人带着礼物和补品去问候过。但听闻那谢明妍从此便在自己闺阁之中养病了,再不见外人,除非出嫁。
这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往日历历在目,却已经沧海桑田。
谢明妍,如今是宫中的太后,的确是可以争妍的年纪,却已是如晚春海棠般,绿肥红瘦了。不知她眉宇间的朱砂,是否一如往年那般明艳娇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