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贺脸红。赤脚走过来,同他坐一起,两指去抚琴,琴声起,呕哑嘲哳难为听,太子喝茶的手抖了一下,湖里鱼儿扑扑腾腾乱跳,连灯火的影儿都扭曲了起来。
“贺贺!”
琴声还在继续,太子吟尽茶水,腾出手制止了她,“我给你弹。”
“还跳么?”
贺贺摇头,“不了,容泽说,活动多了,对宝宝不利。”
她说这话,神态特别正常,太子眼神一颤,“贺贺,你……”
“殿下,你说臣妾能生个什么?”
希望的火苗又被浇灭,太子神智立刻清醒,稍顿,他道:“一个娃娃。”
“男娃娃,女娃娃?”贺贺整个人都缠在太子身上,太子闭眼吐了口气,“如果你有本事,可以一次生俩。”
“哎?”贺贺瞠目,“是么?可以么?”
太子严肃点头。
“那臣妾要生俩。”贺贺无比欢喜。
“……好。”
“殿下,在里是哪儿,臣妾怎么从来都没来过?”贺贺惊惑地环顾四周,湖水翻着磷光,花影映着月色婆娑起舞,她下巴枕在太子肩膀上,太子抱紧她,“我母后的宫殿。”
“啊!!”贺贺惊得整个人都要跳了起来,太子眼一暗,搂紧她,“别动,掉地上了,我可不管你。”
贺贺顿时老实,“原来太子还有母后啊。”
太子轻叹,“贺贺,每个人都有母亲,你也不例外。”语到此,蓦地想起贺贺娘亲早已没了,便想终止这个话题,不想贺贺又问:“可臣妾从来没见过母后啊,母后不喜欢臣妾?”
“不,不是。”太子道:“没机会见罢了。”
“那什么时候有机会?”贺贺不依不饶。
太子闭眼。他希望永远都没有这个机会。
贺贺催他,“殿下,殿下。”
太子只好道:“母后早已去世了。”
贺贺晓得去世这个词,就是说,这世上再没有这个人了。
死了就是死了。
良久,一滴泪落在了太子肩膀上,贺贺默然不语,太子轻声喊,“贺贺?”
回应她的是大滴大滴的泪,太子抬手抚了抚她的发,“你无须伤心。”
我也已经不伤心了。
“母后在我一岁那年就去了,死在了回国的途中。”太子淡淡地说,“那时我们与南照国大战,本来是签订了休战协议,可南照不讲信义,在军队班师回朝的途中设下埋伏,母后为挨了一刀,当场就没命了。”
一岁的他又怎么知道这些呢?无非是他大了,听宫里的人碎嘴说的,后来煊惠帝再也不许人替先皇后,这些声音才慢慢消失了。
可,煊惠帝却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自己保留了先皇后的一切,包括这个未央宫。
他依旧她当成自己的皇后爱着,未央宫里的摆设物品年年换新,哪怕目前最得宠的漱贵妃都没有这个待遇。
这也是漱贵妃与太子不对付的原因之一,她永远都争不过一个死人,她不甘心,所以太子代替了先皇后,被她忌恨着。
太子其实记不得先皇后的样子,但煊惠帝寝宫里有,他去一次,见一次,如此往复,他便记得清清楚楚,再也忘不了。
他也不晓得母后生前是什么模样的,脾气如何,会不会煊惠帝开心呀,但身边的老人会同他说,齐公公能抹着泪同他说一夜,一件件,听了就进了心里,再也抹不掉了。
他对于母后的回忆,全是通过别人得来的。他有时在想,如果真有机会,见母亲一面,他会如何呢?
他想得入神,贺贺静静陪着他,声音哽咽,“殿下,我困了。”她伸手去抚摸太子的脸颊,干干的,没有一滴泪,这么个风轻云淡的男人,也许是哭不出来的吧。
“嗯,我带你回去睡觉。”太子抱着她,矮身飞出了凉亭,双脚落在湖面上,夜风阵阵,凉意袭来,贺贺往太子怀里缩了一缩。
太子问,“贺贺,你怪我么?”
怪?!贺贺猛摇头,“不,不会怪殿下。”
一踩脚尖,迎风飞了出去,太子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夹着呜呜的风声,嘶哑难听。
“等你不傻了,你就知道怪了。”
越过桃树林,落在正殿的房顶上,星星洒满夜幕,贺贺盯着,想数,“一颗,两颗,三颗,四颗……”
当初,她进宫参选,也是巧笑倩兮的好姑娘。太子双眸泛起如墨的波涛儿,这笔账,该算到谁头上,父皇?
宫外,靠在树上的顾榕抱着沉睡的可儿跳下了树枝,轻盈地落在了地上,饶是如此,可儿还是被惊醒了,“公主?”
“回去睡吧。“
可儿赶紧从她怀里跳出来,“不等太子太子妃了?”
顾榕叹气,“也许两人已经睡了,我们白等了。”
也是。可儿嗯了一声,两人带着困意一路赶回了东宫,却在门口瞧见了负手而立的太子。
衣裳单薄,灯火微凉,在浓郁的夜色中,他被裹在了一团微弱的光晕中。
“小榕。”他倦怠地喊。
猛地一震,顾榕睡意立时全消,她冷冷道:“可儿,你先回去。”
可儿听话,疾步离去。
门口剩了两人,顾榕缓步过去,“我以为皇兄睡了。”
“顾燎明日回来。”
少顷,顾榕点头,“我知道了。太晚了,去睡吧。”
“小榕。”
顾榕进了门,太子回头喊她,说,“你应该晓得,如果想让你母妃活着,那顾燎……”
“皇兄,我懂。”
“如此,去歇着吧。”
东宫的门前,太子孤身一人站着,站了一会儿,他道,“不是睡了么?”
“贺贺。”
贺贺从门后探头,裹得像个粽子,抬腿就困难,她是怎么骗过漠语跑出来的?!
太子扶额,贺贺却慢吞吞笨拙地走过来,扑到太子怀里。
“等殿下一起睡。”
不知过了多久,太子才嗯了一声,牵着她的手进了大门。
如同那日,他迎娶她,两人一步一步走到了彼此的身边。
……………………
一夜过后,东方泛白,黎明来了。
南照国天寒,还未入秋,清晨薄雾蔓起,冷意沁人,而此时军营里早已是一片哼哼哈嘿的练兵声。
校场上,为首的男人身姿魁梧挺拔,眉眼冷峻,瞧年龄不过二十五,可他只要眉峰一拢,训练的小兵们都会胆颤,动作就做得更不流畅了。
男人遂出声呵斥:“做成这样,下午怎么训练阵型!”恨不得连杀气都冒了出来,小兵们腿都开始打颤了。
搁三步远的一个青年立马蹿过来,青年生得很是清秀,却嬉皮笑脸地说,“这不是被您唬得么?你整天板着个脸多吓人啊!”
周围但凡听见此话的,都忍不住退了几步,恨不得离他俩远远的。整个军营,谁不知道,也只有贺二那个痞子敢惹魏源,其余的要是敢这样,早就被魏源一巴掌拍死了。
至于为何?众人又搁心里叹息,贺二是贺将军的手下。贺将军初入军营时,曾亲自收了五个下属,几人一起领军出征,不想征战途中,死的死,伤的伤,眼下只有贺二一人了。
贺将军虽有排兵布将之能,可她仍是一个重情的女子,瞧着眼下只有贺二,难免宽容些,再说贺二也就痞了点,也是有真本事的,整个军营,贺将军最喜欢的就是他了。
再说魏源,是贺将军近年才收的。作为下属,毫不客气地说,他喜欢贺将军喜欢得人尽皆知,南照朝堂上有事没事就拿他开玩笑,可他偏偏又不想让贺将军知道,谁要在贺将军面前提起这,他就恨不得爆了谁的头。
他脾气差,贺将军在时,也就贺将军治得住,可现在贺将军离了军营,他接了贺将军的头衔,成了军营的领头,再也没人敢忤逆他了,可贺二不想憋着自己啊,所谓爱屋及乌,对于贺将军喜欢的,魏源也吼不得。
众人欣赏着魏源的吃瘪表情,校场的门边忽而传来一声嘶鸣,一匹骏马跨过门栏,直直冲魏源而来,众人瞠目,贺二暴喝:“贺小五!”
马儿再次嘶鸣,后蹄着地,前蹄扬起,差一点就扬到了魏大将的脸上,尘土飞扬,魏大大将稳如泰山,面不改色。
前蹄落地,马儿老实下来,马背的少年拉着缰绳,眉目如画,他似笑非笑地瞥过来一眼,“二叔,你也在啊。”
贺二更怒了,“说过多少遍了!不准叫我二叔,我才比你大六岁!”贺二恨不得跳上马背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
“不知贺护卫来军营何事?”魏源打断两人的斗架,贺小五甩开贺二,调转马头,带来了皇帝的口谕,“陛下让你现在进宫一趟。”
贺小五现在是南照皇帝身边的护卫,除了保护皇帝,有时候也会传个口谕,而这些口谕还是传来军营的。
用他的话说,“其他地方,我才懒得去!”传完口谕,他就扬起了缰绳,张扬肆虐,年少轻狂。
“贺小五现在真是无法无天了,等将军回来,我一定要弄住他,暴打一顿!”贺二被他气得头晕,他扶着魏源,望着马儿奔腾的方向,“既然陛下召见,你换身衣服去吧。”大多时候,他还是很靠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