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一年年过去,同僚们的儿子都成了材,甚至孙子都绕在膝下,他却再无半点子嗣消息。江子兴嘴上不说,心中早已羡慕之极。当年的丧子之痛,便如酒一般发酵酝酿,逐渐成为不可触摸的伤。
“他一直抱着我的腿。”江絮小声说道,一边踢了踢腿,像要把什么甩下去。
江子兴急忙松开她的肩膀,低头往她僵直不动的腿上看去。只见除了一片空气,哪里还有什么影子?有些失望,又看向江絮道:“他可看见我了?”
在江子兴看不见的地方,江絮的嘴角勾了勾,目光一掠,往腿上看去:“振哥儿?老爷在问你话呢?你有没有话想跟老爷说的?”
江子兴紧紧盯着江絮腿边的空气,嘴巴张了张,好一会儿才用低低的声音,磕磕绊绊地道:“振哥儿?你有什么要对爹爹说的?”
事已至此,江子兴已经完全相信了江絮的话。
因为江絮根本不可能知道振哥儿。她从小长在花月楼,根本没接触过外面,如何能得知江府的事情?
若非“亲眼”所见,江絮如何能准确说中振哥儿的穿着打扮?所以,对江絮看得见“鬼”,不论是理智还是情感,江子兴都深信不疑。思及振哥儿未曾夭折时,也爱抱着他的腿撒娇,一时喉咙都哽了:“振哥儿,还吃桂花糖吗?”
声音透着说不出的温和。对江絮从没有过,对江予彤也从没有过。江絮垂下的眼中,闪过一丝讥讽,还有不甚明显的怨恨。
“啊!”忽然江絮踉跄一下,仿佛被推了一把,险些跌倒在地:“振哥儿,你推我做什么?啊,你怎么哭啦?”
江子兴愣了愣:“振哥儿哭了?他为何哭?”
“他说,他再也不吃桂花糖了。”江絮蹲下去,对着空气好生安抚一阵,才起身说道。
江子兴愣了一下:“不吃桂花糖了?”
振哥儿生前最爱吃桂花糖了,每日都离不得。去的那一日,口里还噙着一块。
“振哥儿,你怎么不吃了?”江絮对着空气,一脸煞有其事的模样,软声发问一通,然后转过头,眉头轻蹙说道:“老爷,振哥儿不肯说,一问便哭。”
江子兴不由想起十年前,那个像极了他的小小身影。一时间,满怀惆怅。又听少女温软的声音缓慢劝慰,不知不觉蹲下去,劝慰起来。
等在外头的下人,听着里面的动静,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
“老爷疯了!”一人低声说道,“快去禀报夫人!”
正院,冯氏已经卸了妆容,靠在床上等着江子兴回来。
江子兴久久未归,冯氏已经等得不耐,正要派人去问,忽听外头大丫鬟珊瑚的声音响起来:“夫人,老爷身边的长平传话过来。”
“说什么?”冯氏的声音从帐幔里头传出来。
珊瑚说道:“说老爷和大小姐在祠堂里对着空气说话,语气像是在哄小孩子。并且……”说到这里,珊瑚顿了顿,抬头看了一眼帐幔上映出的曼妙身影,才继续说道:“老爷和大小姐的口里,时不时唤一声‘振哥儿’!”
“唰!”冯氏撕开帐幔,一张森寒遍布的脸庞露了出来,厉声说道:“你再说一遍!”
珊瑚被她声音里的森寒,震得身子颤了颤,连忙收回心神,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才抬起头,有些害怕地道:“夫人,难道大小姐真的具有通灵眼?”
“呸!”冯氏啐了一口,随即冷笑起来,“我不知她是从何知道的振哥儿,但世上绝没有鬼!”
不过是接个野种进府,替彤儿挡一挡霉头,没想到接了这么一个东西进来!冯氏娇美的脸在烛光下显得阴气森森,冷笑一声:“我倒要瞧瞧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放下帐幔,躺回床里。想了想,掀被下床,走到梳妆台前,拿了粉饼扑脸。
若那个有心计的东西,当真给江子兴使了眼药,少不得她要挽回一下。
准备充分总不会错。冯氏看向镜子里,神情憔悴,我见犹怜的娇美面孔,满意地点了点头。
躺在床上,左等右等,不见江子兴回来,冯氏的眉头越皱越紧。
这时,珊瑚又进来:“回夫人,那边传来话,说老爷抱着大小姐回芙蓉院了。”
抱着江絮,回芙蓉院了?!冯氏听罢,顿时咬牙切齿起来。江子兴连江予彤都没怎么抱过,不过是一个野种,竟被江子兴抱回院子里?真给她长脸!
“回夫人,老爷在芙蓉院里,陪大小姐说话。”不多时,珊瑚又进来禀报。
贱丫头!冯氏气得捶床,一脸狰狞:“臭丫头倒是好本事!”比陶氏那个贱人厉害几分,竟能讨得江子兴的喜欢!
不过,她未免高兴得太早了!冯氏冷笑一声,若撒娇卖乖就能得到江子兴的喜欢,那江子兴的喜欢也未免太廉价了!
想起前些日子江子兴的打算,冯氏狰狞的脸孔慢慢平复。不过是送入虎口的诱饵,这时越得意,到那时就越痛!
望着帐幔外面,摇动闪烁的烛光,冯氏的嘴角勾了起来。
“回夫人,老爷回书房睡了。”夜深后,珊瑚走进来,声音低不可闻。
冯氏猛地坐起来,抓过被褥,用力撕了起来!江子兴从没睡过书房!
贱丫头,小瞧她了!
------题外话------
唔,收到一番鼓励,捂脸羞羞~
不要停,继续嘛~
☆、017、踩低捧高
“老爷慢走。”芙蓉院里,江絮站在院子中央,看着江子兴离去的背影,神情孺慕而不舍。
江子兴迈着步子往外走,右边肩膀僵直着,闻言说道:“振哥儿还在我肩上吗?”
江絮微微笑道:“在呢,振哥儿在玩老爷的头发呢。”
“哦?”江子兴的身子更加僵硬了,声音却透出喜意,左手微微抬起,想要摸一摸右边,又怕吓到谁似的,慢慢放下来,迈动步子,小心翼翼地往外走去。
出了芙蓉院,小厮长平凑过来道:“老爷,夫人身边的珊瑚姑娘来问过几回了。”
往常江子兴听了这话,必加快脚步往前走,然而这回,他僵着半边身子,只是慢吞吞地走着:“知道了。”
长平犹豫了一下,以为江子兴没听清他的暗示,又道:“老爷,时辰不早了。”
江子兴眼也不抬,僵着半边身子往前走,随口说道:“老爷今晚睡书房,你去夫人房里传一声吧。”
长平愣住了,这么多年来,老爷何时睡过书房?叫夫人怎么想?张口想问,忽然背后一阵寒意袭来,不禁打了个冷颤。今夜没有风,哪来的凉意?长平纳闷,回头看了看。
这一回头,只见芙蓉院的门口站着一个纤细的身影,姣好明媚的面上,偏生着一双冰寒冷酷的眼睛。长平愣了愣,一股异样从心底升起:“大,大小姐?”
“你怎么还站在这里?”江絮微微一笑,方才冰寒冷酷的模样顿时化去,声音轻轻的,柔柔的,抬手朝前面一指,“老爷已经走远了,还不快追上去?”
长平扭过头,只见江子兴的身影没入深深的夜色中,变得模糊起来。他揉了揉眼,再看芙蓉院门口,江絮仍旧一副怯懦柔弱的模样,心里嗐了一声,扭头拔腿朝江子兴追上去。
才跑了两步,背后又传来一股寒意,长平停下来,回头看去。这一回,芙蓉院门口,空无一人。
一时间,长平头皮发麻起来。眼前闪动着两张面孔,一张眸中森寒,如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般,一张怯懦柔弱,说话从来不敢高声。
哪个是错觉?
又或者,全都是错觉,那里根本就没人?
一层层麻意爬上头皮,越积越高,想到江子兴自从祠堂出来,便变得古里古怪,张口闭口都是振哥儿……长平低叫一声,拔腿就跑。
芙蓉院里,江絮的嘴角轻轻上扬。迈步踏上台阶,往屋里走去。
“大小姐,时候不早了,该歇息了。”一个小丫头迎上来,满眼恭敬:“热水已经烧好了,现在便端上来吗?”
江絮微微一笑,小声说道:“好呀。”
小丫头便迈动小碎步急匆匆下去准备了。
另有两个丫鬟迎上来,扶着江絮进屋,为她宽衣卸钗环。动作轻缓,神情殷切。
江絮的嘴角上扬,弧度又加深一分。
前世,江絮进府的第一晚,饿着肚子在柴房睁着眼睛耗到天亮。
第二晚,又挨了一巴掌,被关进柴房。原因是进祠堂后,江子兴教训她的时候,又拿出陶氏来说。用词之刻薄,言语之恶毒,丝毫不输于孙嬷嬷。江絮忍不过,同他争执起来,又被江子兴打了一个耳光,关进柴房。
自此失了下人的尊敬,所有人都敢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而冯氏和江予彤院子里的下人,甚至敢当着她的面,说些不三不四的话。
“大小姐,请净面。”一块雪白的毛巾递了过来,散发着花朵的微芬,托在一只算得上白净的手上。
江絮接过毛巾,只觉温度适宜,捧起来擦过脸和手,又递了回去:“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小姐的话,奴婢叫梅香,是大小姐的贴身丫鬟。”梅香接过毛巾,丢进水盆里,一旁小丫头捧着盆下去收拾了。梅香则引着江絮坐到梳妆台前,拧开一盒胭脂膏子,抠出一块雪白的膏子,合在手心捂热了,细细给江絮涂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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