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挽知道敬湘湘一向爱护她,把她看做自己的小妹妹一样,她是个别人对她好,她就对别人好的性子。见到敬湘湘这样千方百计地给她开脱,又想到那天晚上她那样卑鄙的手段,和在遇到他们之前,双手已经沾满鲜血的自己,突然有些想哭。
她要是在遇到那个黑衣人之前就遇见他们该多好啊,那样也不用等到她做下无法挽回的错事时,才有人告诉她,一直以来,她都走错了。
他们身在阳光,而她早已沉沦在地狱。
她抬手捂住脸,不让敬湘湘看到她眼底的泪水。旁边的敬湘湘看她如此,心中一慌,下意识地拉住她,一向沉稳的声音中竟然带了几分颤抖,“你……可是焦肯他……侮辱你了?”
她是闺阁女子,能够想到最严重的事情也就只有这个了。然而事实上,真相远比这件事情更残忍。
阿挽摇了摇头,她知道敬湘湘说的是什么。见她摇头,敬湘湘又疑惑了,“既然他不曾对你无礼,你又为何会跟他打起来?”还有个问题她没有问出口,大晚上阿挽不睡觉跑出去,还跟人打了一架,这怎么看怎么不对。
“我不知道……”阿挽声音低低的,脸也垂得低低的,根本不敢看敬湘湘,“我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就在这里了。”
她垂着脸,声音又弱弱的,看上去可怜极了。敬湘湘知道,医书中记载过一种怪病,有些人在睡着之后会起来走动,就跟普通人说梦话一样,然而他们这种情况远比说梦话更严重,有的人甚至还会杀人,偏偏醒来的时候对自己睡着时候做的事情一无所知。难道,阿挽也是这样吗?
敬湘湘伸手,轻轻抱住阿挽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别怕,这病我会想办法治好的。这件事情,只有你我知道,你别告诉陆景吾,我也不会告诉锦瑟的。”
阿挽一震,随即靠在敬湘湘的肩膀上,静默无言地点了点头。
敬湘湘如此信任她,她简直不敢想,若是将来敬湘湘知道了这一切的真相,该如何痛心。
……
翟挽带着他们一行人,终于到了醉红山庄。
百年世家,经过风吹雨打,如今早已经百草荒芜了。一行人站在醉红山庄的大门口,仰头看着上面已经破败的牌匾,荒凉之中依然感到大气犹存。
两旁冲天的汉白玉华表上面,巨龙盘旋腾飞,几欲升空,旁边的段小楼第一次看到这样巍峨的景象,一时之间有些被震慑住。他用手拐了拐陆岱川的肩膀,笑道,“没想到你家原来这么好。”
陆岱川笑了笑,没有说话。他以前来给家里的人上坟时不是没有来过这里,那个时候要忙着赶回青门宗里做事情,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还真没有好好看看这个曾经被无数武林人士当做圣地般的地方,如今被段小楼一说,虽然已经没落,但一股自豪感还是从他胸中油然而生。
“醉红山庄”四个大字中间,一柄长剑被人从头钉到尾,只剩下一个剑柄留在外面。翟挽仰头,看着只留下一个剑柄的长剑,笑了笑。
她伸手,缓缓摸上旁边汉白玉的柱子,到底是石头,入手冰冷,手贴上去,仿佛可以感到血脉的跳动。匾额上面的那柄剑,就是曾经陆景吾送给她的那把,当年在他跟敬湘湘的婚礼上面,她杀了陆渊之后扬长而去,就将那柄剑钉在了上面。从那以后,翟挽杀人再不用兵器,因为无人配她再出剑!
经年之后,她又再次回到了这地方。不知道陆渊和陆景吾泉下有知,会不会觉得讽刺。当年她是无依无靠的孤女,如今成了闻风丧胆的魔头,身份虽然有天差地别,然而她还是一样的不受欢迎。
她轻轻“哼”了一声,推开门,带着人走了进去。
曾经煊赫百年的豪门望族,没想到不够短短几十年时间,这里已经是一片荒芜。偌大的宅院修在山上,就是拿出去卖也没有哪个人愿意接手。而那些真正的豪门望族,会嫌弃这里的煞气和草莽之气,不愿意购入。于是,曾经精致辉煌的醉红山庄,就这样落寞了下来。
翟挽吩咐陆岱川他们几个人打扫卫生,自己却身影一晃,朝着院子里面走去。
她依着记忆,寻到陆景吾的院子,没想到后来她离开那么久,这里还是什么都没有变过。庭院中央一架破碎的秋千孤寂地掉在上面,椅子早已经腐朽,只有当初她牵过来,用来装饰的藤蔓,这些年来虽然无人管理,但靠天靠地,却长得格外喜人,到让原本用来吊椅子的绳子看不见了。野性当中带着难言的美丽,纵然此刻不是花朵盛开的时节,上面也依然零星地挂了几朵碗大的白花,在阳关下圣洁好似神女。
她走过去,脚下荒草蔓延,有的甚至已有半人高。曾经的青石板如今都被荒草掩埋,看不出痕迹了。翟挽走过去,轻轻抚上藤蔓,曾经啊,她坐在这里,就跟在小寒峰上时一样,用内力推动椅子来回晃动,那时她那么单纯,只是这一样就可以玩儿一天。
想到从前,她笑了笑。再好再坏,那都是从前了,如今她醒过来,就等于重活了一次,昨日之日不可留,她应该准备眼下的大事才对。
折转过身,她朝着当年敬湘湘住的院子走去。曾经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早已经在时光中脱离了原本的精致,却也正是这样的斑驳,给这座山庄添上了一种别样的味道。
敬湘湘后来跟陆景吾成婚之后,想来是应该搬到了他那边去住,她曾经的那些生活轨迹,也应该在那边寻找才对。然而翟挽不愿意,对她来讲,那段难忘的时光永远都是在敬湘湘的院子里,她教自己弹琴画画,女工诗词。
第三十九章
那个女子啊……都已经随着过往尘烟一起,和往日风景,消散在了时光中。
翟挽推开房门走进去,轻车熟路的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架包裹得很好的琴。当年陆景吾死后,陆岱川的爹爹又生来不能习武,敬湘湘一个人支撑门庭太艰难,她又心地善良,不忍心将山庄中的孤寡男女遣走,于是日子过得越发艰难。加上陆岱川的父亲从小吃药,家中日渐捉襟见肘,敬湘湘后来将山庄中的东西能当的都当了,剩下的,也就不值几个钱了。
她轻轻将布罩上面的灰尘掸开,打开罩子,露出一架粗糙的手工木琴,凤首上用刀刻了“湘湘”两个字,刀刀刻骨,即使过了这么多年的岁月,还清晰可见。那两个字,铁画银钩,正是陆景吾的手笔。
当年他为了庆祝阿挽学会曲子,亲手做了一架琴给她,他不是琴师,琴自然做得不好。那个时候,阿挽觉得只要是陆景吾给她的,都是千好万好,心中喜不自胜。他做的时候,还给敬湘湘做了一架,不过她是高手,看不上这样粗劣的琴,又不好说出来打击他,只能勉强收下了,却从不曾拿出来弹奏过。
翟挽低头看着手上的琴,无声地笑了笑。敬湘湘虽然不喜欢,但依然保存得这么好。这里荒芜了这么久,这把琴都没被人拿走,如果不是敬湘湘珍爱,又怎么会时隔多年还能让她看到呢?
陆景吾自然是知道敬湘湘不喜欢这个的,他原本就不是为了讨好敬湘湘,也知道自己那点儿手艺她看不上,送出去了之后问都没再问过。至于阿挽的那架琴……事发之后,陆景吾大怒,将她的所有东西都付之一炬,那架琴自然是免不了如此厄运了。
翟挽将那架琴从罩子里面取出来,顾不上上面有灰,小心地从袖子将弦上的灰尘擦掉,梳妆台上放着半盒没有用完的发油,已经凝固了。翟挽拿起来放到手中,用内力将它化掉,然后用指尖挑了一点,放在琴弦上,给它们润色。虽然没有松香,但有发油,也总要好一些。
做完这些,她站起身来,转身朝着陆家祖坟的方向走去。
陆家所有人都埋在那里,包括陆岱川的父亲。翟挽找到敬湘湘的坟墓,当年那个苍白安静的少女,过了这么多年,只剩下墓碑上的一个“陆门敬氏”,不知道一心向往外面天地的敬湘湘会不会觉得心中遗憾。
看得出来还有后人经常来给她上坟,坟前虽然有杂草,但比起旁边几座坟,已经好了许多了。翟挽就在草地上席地坐下,将那架琴放到膝上,她看着面前冰冷的墓碑,低声说道,“敬姐姐,当年你一曲送我,今日我一曲还你。我弹得没有你好听,也别介意。”话音刚落,手上一动,“铮”地一声,声音就从她指尖泄了出来。
琴声生涩,称不上喑哑难听,但也称不上好听,因为许久不曾用过了,那架原本就称不上好的琴这下更有几处地方连音都不准,加上翟挽原本琴技就称不上佳,偶尔几处听上去竟有些荒腔走板。她自己也发现了,索性用了内力上去,虽然听上去依旧不怎么样,但比起刚才,多了几分广阔和浩大。
一曲终了,翟挽站起身来,静静看着眼前同样静默无言的墓碑,在心底说道,“既然那架琴都烧了,那这架琴也没有留下去了的必要了。”她手中一翻,那架琴就在她手中化为齑粉。往事种种,前尘如梦,曾经的爱恨情仇,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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