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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手朝歌 完结+番外 (素衣音尘)


他那曾经仙风道骨的白胡子和白头发,如今染了灰尘泥土,不加打理,乌七八糟,看起来真的就是个糟老头子而已。文家在押的所有人中,他是被关得最久的,而且曾经差点被人救出去,最终又回到牢中,给他希望又让他绝望,让他比其他在押者的崩溃速度要快许多。
校尉侧身挡住文叔扬的脸,对顾朝歌做了一个手势:“顾大夫,这边走。”
顾朝歌犹豫一下,摇头道:“等一下,我想问他一个问题。”
她绕过校尉,走到文叔扬的牢门前,离他一丈的位置站定:“松斋先生,张遂铭的死,和独参汤有关,这件事你是清楚的吗?”
“张遂铭?不,不,我不清楚!我的独参汤绝不可能杀人!”文叔扬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我没罪,我没错,顾姑娘求求你救我出去啊!”
顾朝歌又问:“既然你认为独参汤没错,张遂铭病重的时候,你为何要私逃?”
文叔扬噎了半晌,又开始摇头:“我没有私逃,是为张王寻仙药去的,谁知天有不测风云,药未寻到,张王却仙逝了!顾姑娘,老朽一向以悬壶济世为己任,每年都会施斋赠粥的啊。如我这般的好人,不该被关起来,不该被杀头,对不对,顾姑娘救我!”
顾朝歌静静地看了他一会,等他把话说得差不多,她方才道:“以张遂铭的体质,喝独参汤非但不补,还会将邪气内藏无法发散,从而置他于死地。我给他诊脉的时候发现了,但是我没有说,可以说,我是杀他的人之一。”
文叔扬愣了愣,忽然指着她哈哈大笑:“是你杀了张遂铭,不是我,我没罪,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校尉见状,摇了摇头,拦在文叔扬面前,护着顾朝歌道:“顾大夫,他神智不清了,您小心些。见文伯扬的话,请顾大夫往这边走。”
第二层的监牢里关的人并不太多,也很安静,走近最里面的重监牢,一个衣着整洁干净的老者,盘腿坐在木床之上,听见顾朝歌来的脚步声,方才缓缓睁眼,并不意外的样子。此处离关文叔扬的地方不远,刚才的对话,这位文家家主,大概听得一清二楚。
“你就是季扬那小子收的徒弟?”
文伯扬缓缓开口,中气十足,老神在在,不像是在押重犯,倒像在审问犯人。
不等顾朝歌开口,他便哼笑一声,道:“果然和那小子一个德性,草菅人命。”
“不许诋毁我师父!我师父行医救人半生,从未于人命上轻率!”顾朝歌本来还觉得这位家主颇有风骨,一头乌泱泱的黑发,皱纹很少,保养得宜,看起来比文叔扬更像要成仙的。
可是他一开口就是诋毁自己师父的话,想想自己师父被赶出家门后餐风露宿,做着最辛苦最底层的铃医,游走江湖半生而无甚积蓄,头发早早就已花白,皱纹爬上眼角。好不容易得圣召入京,却因为宫廷阴谋而无辜枉死。
而这位文家家主呢,看他的样子,便知道他这些年生活得十分顺遂。
锦官城的地头蛇,石威罩着,尽情作威作福,能不顺遂吗?
顾朝歌冷笑一声,怒气无端涌上心头。她的脾气好得令人发愁,几乎不与任何人生气,软得一塌糊涂,可是性子再软和的人也有逆鳞。
妙襄公就是顾朝歌的逆鳞之一。
“若不是你弟弟一碗忽悠人的独参汤,张遂铭也不至于那么早死,医术如此低劣,竟也敢打着文家的招牌出去骗人。不知道是谁草菅人命。”
文伯扬淡淡道:“小丫头片子好利的嘴,老夫如今羁押于此,也只好任你羞辱。不过,是非曲直,自在人心。”
顾朝歌扬了扬下巴:“师父告诉我,做人贵在守住本心。张遂铭的那件事,我不后悔,再来一次,我还会那样做。这是我的本心,我的选择,我守住了。这与我师父无关,是我的选择。”
“你们文家以为医术天下无敌,墨守成规,固步自封,同族之间抱团已成习惯,违背者不假思索视为叛逆。做什么事情都首先想到面子,想到利益,可有想过何为医道?何以守住本心?难怪医术越来越差,养出文叔扬这种坑蒙拐骗的货色。”
顾朝歌的话越说越快,越说越尖锐,真应了文伯扬那句“好利的嘴”的“称赞”。文伯扬听得脸色十分难看,粗暴地打断她的话,怒道:“一派胡言!文家百年医药世家,岂是你一个小丫头可以诋毁的,不知天高地厚,我文家的医术你恐怕学一辈子都学不完!老夫如今羁押在狱,是时运不济,但也绝不能让随便什么猫猫狗狗在老夫面前大放厥词!”
“文家的医术一辈子学不完?”顾朝歌扬了扬眉,被文伯扬的话给气得笑了:“是文家自己的医术,还是文家私藏的历代珍贵医书典籍?那么多好东西,藏着掖着吃独食,霸着蜀中的大小医堂,让病者除了文家之外别无选择,从而坐地起价,如此行事,不心虚么?”
文伯扬的眼皮跳了跳,平日有人敢这样指责他,早被家仆打下去,但是如今他身在牢中,而指责者在牢外。于是顾朝歌的话,在他听来则是要以此给他定罪的暗示。
可是文伯扬要面子,他绝不会轻易败下阵来,他冷哼一声:“那些医书都是文家先祖所写,文家后人继承,有何不对?”
顾朝歌又笑了:“《敖氏伤寒金镜录》,也是文家所写?”
《敖氏伤寒金镜录》,顾名思义是一个姓熬的大夫所著,和文家没有半点关系。而妙襄公教授顾朝歌的舌诊方式,除了一小部分是他自己摸索之外,其余尽数来自于这本奇书。
诊断的准确性对治疗一种疾病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多少年来文家人就是靠着这本书宣扬自家医术如何独树一帜。
当然,这本书若不用心学习,出现如文叔扬这等庸医,也十分正常。
当顾朝歌说出《敖氏伤寒金镜录》的时候,文伯扬的脸色立即变得铁青:“文季扬这个悖逆者,竟然敢将此书传于外姓!当年我就不该心软,求族长放他一马!”
看文伯扬一脸咬牙切齿的模样,顾朝歌感到心寒,她不敢相信这个人和师父竟然是亲兄弟。
“师父告诉我,当年他被逐出家门,是因为被屡次发现偷偷解剖乱葬岗的尸体,若不是他大兄为他求情,他很可能因族罚而死。但是我在文家先祖文一刀的书中,也看到一些关于解剖的知识,文家之前还出过几位仵作。所以,其实文家虽不倡导,也绝不会排斥此事吧?”
“我本来想为文先生当年为我师父求情之事,来感谢你的,不过现在看来,其实你是巴不得他离家吧?”
“我师父的医术好,你嫉妒他。而他一直倡导的将舌诊之术以及其他一些文家私藏的医术公布天下,造福百姓,这件事才真正触及文家逆鳞,你正好借此事怂恿族人将他赶出家门。解剖一事,只是一个由头……”
“你胡说!”
文伯扬腾地从床上跳下,身手矫健地三两步跨到牢门前,死死盯着顾朝歌,目眦欲裂:“季扬私自解剖人尸,不敬死者,犯了大忌,理应被逐出族,是我救了他,是我!我于他有恩,于他有大恩!”
校尉一个闪身迅速挡在顾朝歌面前:“顾大夫小心。”
文伯扬从牢门中伸出手来,指着顾朝歌的鼻子怒吼:“身为季扬的徒弟,你知恩不报,反而落井下石,迟早天打雷劈!天打雷劈!”
校尉更紧张,手扶上腰间佩剑:“顾大夫,退后一些,当心伤到您。”
“他还能吃了我不成,”顾朝歌自己都意外于自己的头脑清醒,竟然能将那么多细微的表征串成一个完整的真相,文伯扬否认便否认吧,反正这是她自己心底的认知,无论是不是真相,都不重要了,文家家主为人如此,难怪文家如今成了这个样子。
“我师父冤死之前,还向我说过你当年为他求的情,说他想不到,一向对他冷淡无比的大兄竟会第一个站出来为他求情。”幼年的记忆已经模糊,师父的脸仿佛也因此在记忆中染上尘埃,可是一想起来,顾朝歌还是会眼眶发热。
“当年他走前,文家逼他承诺,不将文家的任何医术授予外人,否则不得好死。他遵守承诺,直到收我为徒,将一身医术传授于我,或许是誓言应验,他枉死皇宫大内,他是你们兄弟中最小的那个吧,他死的时候还只到不惑之年而已。”
顾朝歌抹了一把湿漉漉的眼眶,伸手拍了拍校尉的肩,示意他移开一些。
“不管怎样,你当年是为师父求过情的人,既然你觉得替兄弟求情也是天大的恩惠。不妨我替师父给你磕三个响头,再次拜谢你当年的求情之恩。”
顾朝歌说话算话,果然在监牢冰冷的石砖上双膝下跪,双手伏地,结结实实给文伯扬叩了三个响头。她抬起头来的时候,额际被石砖上的碎砂石所磕破,轻轻擦破了点皮,校尉眼尖,看得紧张,深怕被上头怪罪他没保护好顾大夫,连忙过来扶起她:“顾大夫,你受伤了要不要去看看?”
“受伤?”文伯扬在她磕头的时候难得沉默,如今又开始冷笑:“磕死了才好。”
恶毒又刻薄的言语,和先前端坐牢中岿然不动的仙风道骨相比,真是难以想象这是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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