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才都是练出来的,唉,当领导不容易啊。燕昭在内心如此感慨。
卫尚不是主事人,他对燕昭的话不感兴趣。他怔怔望着那个娇小背影消失的方向,深深地感觉到莫大的惭愧。
一个女子都能为百姓舍身犯险、救民于水火,他堂堂七尺男儿,如今却躲在卫府的桃花源里虚度光阴,何其无用,何其卑劣?
卫尚感觉胸中一股热血上涌,他头脑一热,不假思索地做出一个决定:“燕将军,卫尚想加入治瘟的队伍,帮一帮这些百姓!”
顾朝歌并不知道自己居然起了带头的榜样作用,引得一个大好青年走上治瘟这条辛苦又风险十足的不归路。
当她脚步虚浮地回到太守府时,魁星楼上午夜三更的钟声已经敲响。太守府的原侍女为她准备好洗澡水,并且将她今日的衣物全部焚烧。
好累。
顾朝歌骨头酸软、头昏脑涨地躺在床上,傻呆呆望着帐顶,脑海中浮现出今日治过的一个又一个病人,还有那个卫大小姐。
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况如何,过两日再去瞧瞧才好。顾朝歌如此想着,竟然越想越清醒,最后居然有点睡不着了。
怎么会这样!
她恼怒地披衣坐起,愤愤地开门出去,打算在庭院里散几圈步折磨自己,可是却鬼使神差走到了前厅。
前厅的主事堂,还亮着灯。明亮而温暖的烛光,里面的人不吝啬蜡烛灯油,好似是要熬一整夜的节奏。
大蜘蛛!
顾朝歌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来里头那个不要命的工作狂人是谁!
“你不要命啦!”随着一声清叱,主事堂的大门被粗暴推开,门前那个叉腰站立、杏目圆睁的女子,赫然是最近扬州城里说一不二的“女皇陛下”。
“你也没睡?”伊崔放下笔,居然笑了笑,好像很高兴似的:“睡不着?”
气鼓鼓的顾朝歌瞬间像个被针戳破的气球,瘪下来,蔫蔫地问:“你也是?”夏日白天热,夜晚仍有些凉,她小心关了门,走过去,坐到他的案几边。
“睡不着,干脆起来将没完成的卷宗再看看,”伊崔指指案头的一叠文书,朝她微微笑了笑:“白日给卫大小姐看病,情况如何?”
“卫大小姐的病倒不是疑难杂症,我能治,可是那家人呀……不好说,而且燕将军也很奇怪……”伊崔问起的,正是她想说的,顾朝歌如同打开了话匣子,眉飞色舞地将上午的情况如数讲了一遍。
“你说,燕将军是不是对人家姑娘有意思呀?”顾朝歌双手托腮,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瞧着伊崔。
她这八卦的小模样,真是有趣。伊崔注视着灯下的她,笑而不语。
“你知道内情是不是!”顾朝歌拿指头去戳他:“你肯定知道!”
伊崔本想开口回答,却眼尖地发觉她食指上一道深而长的伤疤,眉头一皱,捉住她的手指:“怎么搞的?”
或许是深夜两人独处一室的缘故,或许是烛光太过温暖暧昧的原因,因着他这一个动作,顾朝歌只觉有一道电流透过手指的接触处,嗖嗖嗖电过心脏,一阵酥麻。
她忽然想起,自己将头发松松垮垮扎着就来了,是不是不太好看?
“顾朝歌,你傻了?”伊崔的声音又在她耳边想起:“这伤是谁弄的,魏太守?”说起此人,他的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杀意。
顾朝歌没有发觉,她连连摇头:“不是,是在开颅的时候,一时晃神,被刀子不甚割伤。如今已经无事了。”
果然是开颅,他没猜错。
“那么,你师父的笔记,如愿完成了?”他松开握着她的手,顾朝歌的心里感到一阵失落,但还是点了点头:“虽然最后一个部分不满意,勉强也算是完成了吧。”
“那种事情,当初你不该瞒着,理应找我帮忙的,”伊崔如此说着,从案几下抽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精细小盒子来,推过去给她,“拿去。”
“这是什么?”该不会又是什么贵重首饰吧,她可不喜欢。顾朝歌满怀好奇地打开,双眼立即放出光芒来:“野山参!”她拿起薄薄的一片,用指腹一撮,鼻子嗅了嗅,舌尖一舔,惊喜更甚:“至少八十年!”好东西啊。
伊崔支着脑袋,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望着她笑:“卫家的东西,阿昭给我用,我觉着太多了有些浪费,不如给你补补。”切成薄薄小片的野山参,含上一片,提神醒脑,补气益血,给这成天累得半死的小丫头用,最好不过。
顿了顿,他又道:“晚上的话还是不好吃为好。”不然睡不着觉,又得来烦他。
“这还用你说,也不看看这里谁是大夫。”顾朝歌喜滋滋地收了这宝贝,十二分的满意,抱在怀里简直舍不得放下。
当然,她还没忘了八卦,她好像今天晚上下定决定不走了一样,在那儿扭了扭身子,撒娇般地问伊崔:“你还没说呢,燕将军是不是喜欢卫家小姐呀?”
“这个,我也不知道,”伊崔靠在椅背上,无意识地抚摸腰间那块娘亲给他的玉佩,目光放空,似乎陷入悠远的回忆,“不过卫家大小姐,确实与我们有一小段渊源。”
第28章 支持
接下来伊崔说的,是顾朝歌从来不知道的,六年前两个少年离开她的乱葬岗小屋后,所经历的遭遇的片段。
两个半大少年,身无分文,隐姓埋名,躲避官府追查,往造反造得红红火火的南方流亡。但是南方并非天堂,反而因为频繁的造反导致的劫掠,很多地方的农田已成荒野,繁华的村庄如今荒无人烟。
还存着几分世家傲气的少年们,不愿卖身为奴,坚持只做短工挣钱。他们很勤奋,可是在混口饭吃都难的乱世,这些来钱很少的工作也要靠抢。燕昭早晨出去,晚上回来的时候,如果带了铜钱和馒头,那很可能同时还带着血迹、淤青和肿起的眼眶,那是和成年人抢工作的代价。
燕昭的好身手来自家传,可是最初的实战经验,却是来自和这些街头巷尾的流浪汉、赖皮的打架斗殴。
伊崔的腿成为他出去工作的阻碍,于是他替人抄写书籍。伊家人人都写得一手好字,他的记性又很好,在彻底失学的六年里,没有先生也没有书本,他只有靠着这些抄写的书籍文字,自行学习。
而抄写是门好差事。在更多的时候,他必须忍受很多妇人怪异的目光,去接替人缝补和洗刷衣物,甚至是刺绣和梳发这样的女工活。
即便如此,因为那条该死的残腿如无底洞般吞噬着两个少年辛苦挣来的钱,他们常常住的地方是土地庙和桥底,而且还有很多人想和他们抢。
那年冬天异常的冷,冷到没有人愿意出门。大靖的上层们依然喝酒吃肉,沉迷享受,没有人在乎这一年的冬天有大量的冻死者。
这种情况下,少年们根本很难接到短活,燕昭不得不清晨出门,去好心的富户门前排队领一碗稀薄的粥和半个馒头。在风雪中苦等超过一个时辰后,他会冒雪将粥和馒头送给伊崔,然后自己又匆匆赶去,好排下一次的队。
那是两个少年人生中最为艰难和记忆深刻的一段日子。燕昭的块头大,消耗的能量多,清的能见底的稀粥和半个馒头,根本维持不了他一天的生存,伊崔试图把自己的馒头省下来给他,却遭来燕昭一顿怒斥。
在燕昭看来,是自己没用,治不好伊崔的腿,万万不能再让伊崔挨饿。
大寒时节,大雪纷飞,那一点也不美,房檐上的冰棱子像是能杀人一样可怕。很多富户也不乐意在这种时候出来施舍,整个扬州只剩下卫家一户还开放粥棚。
卫潆便是在那个时候出现在燕昭的视线里。
伊崔始终记得,那几天燕昭眉飞色舞的神情,他不厌其烦地向自己讲述卫家的大小姐是多么心善和美丽,然而伊崔却没有心情听。
因为他担心再这样冷下去,他们会冻死在这里。
当卫家的粥棚成为独一份的时候,燕昭开始不再能一天排两次队伍,当他第二次去的时候,常常粥棚已经施舍完毕。在地里没有野菜,林子里没有野兽的大寒时节,燕昭空有一身武艺也无计可施,没有吃的,就是没有吃的。于是两个少年开始分食少得可怜的一点粥和小小的馒头,即便如此,燕昭也每每夜晚饿醒,饿得想要吃土。
不知道是第几天,他饿昏在去卫府排队的路上。
在那种天气,那种世道,谁会在意一个倒在地上的孤儿呢?
毕竟很多人倒下之后,就再也没起来呢。
那天,伊崔好像有感应一样。燕昭过了时间迟迟不归,他便撑着燕昭给他做的粗糙木拐,冒着风雪,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踏在雪上寻他。扬州城里很多户人家都挂着红灯笼,快要过年了,路上,伊崔看到一家还开张的当铺,他咬咬牙,摸出那块始终舍不得当掉的玉佩,走到当铺高高的柜台前,将它卖了。
那块皇帝御赐,上好的和田羊脂白玉,尚宝局精雕细刻足足半月,由他母亲长嘉公主交付给他的玉佩,竟然只当了十两银子。
伊崔没有留恋,也不敢留恋。出来,他转头便买了两个肉包子,舍不得吃,放在怀里,只等着找到燕昭,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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