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得到了答案的顾朝歌点点头,转身就要走。
伊崔却叫住了她:“站住。”
顾朝歌回头,表情臭臭的:“有事?”
伊崔放下那支笔杆磨得油亮的狼毫,双手置于椅子两侧,颇为吃力地推动木椅两边的轮子,慢慢从案桌后绕到前面来。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举动,他只是一直坐在案桌后面的话,很容易让所有人都忘记他是一个残废。
“陪我出去走走。”他淡淡道,同时指了指自己椅背后那两个方便握住的木把柄,示意她来推。
我才不要。
顾朝歌本来想这么说,她以为自己已经很有拒绝伊崔的勇气,可是当她触及到伊崔那双虽然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睛时,她蓦地又露怯了。
毕竟,顾朝歌从来都不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
这一个多月若不是伊崔有意容忍,以她的那点本事和胆色,哪里能一直给他脸色看。
意识到这一点的顾朝歌觉得很不甘心。
于是她指着一直放在屏风一侧的两支长长的木拐棍道:“出去走可以,但你得用它们,不许坐轮椅。”
第12章
像伊崔这类人,在他们的心里“自己人”和“其他人”的界限分明如楚河汉界,二者待遇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既然他愿意暂时放下手中永远做不完的事,抽出一点时间和顾朝歌聊聊,那在他的心里,顾朝歌起码能算得上是“半个自己人”。
可惜顾朝歌似乎根本不领情。
然而伊崔也并不生气。
“好,”他欣然同意,“你在门外等我。”他不用顾朝歌帮他去拿两支拐棍,自行推着椅子的木轮,甚至将顾朝歌支使到门外,因为他知道自己用一只脚晃晃悠悠从椅子上站起的姿势极难看,试图撑住拐棍的过程亦十分笨拙。
这个转换工具的艰难过程,如果条件允许,伊崔通常希望自己一个人完成,不要有人帮忙或者围观。
顾朝歌知道这一点,所以她很乖地走到了门外,但是她在门外绝不只是干站着而已。
“你若每天这样坐着不活动,迟早另一条腿也会废掉的!”她在外面大声地对着空气说话,说给门里的伊崔听。有过来送文书的小吏恰好听见,立时愣在那儿不走,表情写满了不知所措。
顾朝歌余光瞥见小吏惊愕的神情,脸上微微一窘,转身装作要离开的样子,往院外慢悠悠地走了几步。她以前几乎从来不那样大声说话,不知道是因为对伊崔有气的缘故,还是上次伊崔的逼迫激发了她的勇气,她竟然敢那样大声地警告伊崔,难怪对她有所耳闻的小吏们会面露惊讶之色。
顾朝歌走两步退一步,再走两步退三步,走了半天基本还是在原地打转。直到听见身后传来两支木棍在地上交替敲击的“笃笃”声,她方才回过头来,瞪大眼睛,仿佛很凶的样子,威胁道:“我不开玩笑!”
奈何在伊崔面前她就是一只纸糊的老虎,他连戳破她的力量都懒得费,满不在意地回她淡淡一笑:“走吧。”
*
滁州的前太守是个很会享受的家伙,他的太守府有三分之一的地方都是假山流水,花草藤木,水榭歌台,蜿蜒曲折,步步是景。
然而伊崔对这么好的景致没有半点欣赏的雅趣。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你说服那群大夫吗?”他走在前面,速度并不快,双臂的交替和站立的单脚的配合颇为吃力。
顾朝歌在后面跟着,低头闷闷道:“知道。”
“是什么?”他回过头来:“说说。”
顾朝歌露出一个不情愿的表情,头因此埋得更低了:“因为我胆子小。”
还不笨嘛。
伊崔勾唇笑了笑:“那现在,你还怕他们吗?”
“怕,”顾朝歌老老实实地回答,顿了顿,然后又补充,“虽然怕,但我会说服他们。”
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在一群同行面前步步紧逼、一针见血的时候,她为乡民看病,往往只有她一个大夫而已。当她进入大一些的县城,遇到同行诊病的时候,她有时会怯怯地提出意见,大多时候则是默默走开,因为在很多次的尝试之后,她明白许多大夫都十分固执己见,能听进他人意见的少之又少,而且还会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她不再尝试,越不尝试,就越不敢。恶性循环之下,她就像一个一点点把自己塞进壳里的蜗牛,塞进去之后,便再也出不来。
师父在世的时候,曾经批评过她的这点缺陷。倒不是担心她这样成不了人人知晓的名医,纯粹只是忧虑她如此软弱可欺,会让某些庸医平白害人性命。
师父死后,再也没有人帮她改正这些毛病。
伊崔的确是在一个合适的时机,适时地帮了她一把,让她踏出了第一步。
有了这第一步,才有之后她在滁州这样大的城市的医堂里出诊的幸运。
坐在宽敞明亮的大医堂里等病人来看诊,不刮风不下雨,像做梦一样的幸运。
“你会说服他们?这只是其一,”伊崔实在是走得累了,他就势在路边一块坑坑洼洼的大石头上坐下,喘了口气,方才接着道,“如果说服不了呢?”
顾朝歌一愣。
说服不了?
“我、我……”她“我”了半天,冥思苦想也没想出解决之道,只能强词夺理道:“我肯定能说服他们的。”
“有些人不听你的话,明知道可能你是对的,却执意一意孤行呢?”伊崔仰着脸朝她微笑。他好像有意为难她,偏要造出一个棘手的情境让她处理。
“那、那我、我……”顾朝歌傻乎乎地被他绕了进去。她知道的确有这样的真实情况,然而她又没有那个力排众议、气压全场的魄力,遇到此种情况应该如何处理,她想破了头,最终想出来的也只是两个急红的眼眶。
伊崔笑了:“罢了,不急,慢慢来。”
他宽容了,顾朝歌却不放过他:“你、你……”她指着伊崔,红红的眼眶里充满了控诉和愤怒:“你是故意的!”
上次是有意为难她,今天也一样。
伊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微笑不变:“是啊,所以呢?”
他承认了!
顾朝歌怒瞪着他,心里觉得委屈万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感到委屈,明明知道伊崔是为自己好,但是上次他不肯要她的方子,逼着她当众辩倒所有大夫的情景历历在目。
她如同一个还没准备好就被父母扫地出门、独自谋生的幼女,面对漫天风雪和茫茫山河,那种惶然无措至今在心头萦绕不去。
如果换一个人对她如此,她或许会真心感谢他对自己的帮助。
可是伊崔不行。
他这样做,就会让她感到很难过。
但是,为什么只有伊崔不行呢?
答案只有一个——
“伊公子,你真是一个很讨厌的人!”顾朝歌气呼呼道,浑然不觉自己如今在他面前是越来越敢乱说话了。
伊崔也不生气,他脸上的笑容都没有波动一下,慢慢地说:“是啊,我的确是个讨厌的人。”
顾朝歌抿着唇,咬着牙,瞪他,眼睛一眨不眨。
瞪了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到第五下的时候,败下阵来。
她叹了口气,虚张声势的纸老虎完全软化蜕变成一只圆乎乎的白兔子。
“是我错啦,你是为我好,我不该和你置气那么久,”她的声音软下来,变得那么轻柔,轻柔得像初夏拂过伊崔脸上的微风,“但是药方子却不是在难为你,甘草会影响药性,因此才没有加入。你的身体太弱啦,需要长期调养,不是一时半会能恢复的。如果你还是按照如今的生活习惯,不多多走动,还日日处理那么繁重的杂事的话……”
说到这里,顾朝歌忽然犹豫了。
“会怎么样?”伊崔抬头看她一眼,拍了拍旁边的另一块石头:“坐,如实说,我承受得了。”
顾朝歌犹犹豫豫地坐到他身边,侧过头去看他。在初夏的阳光下,伊崔的脸泛着晶莹的光泽,那是一种白得过分的苍白,不见血色的苍白,他还很年轻,但是眉间已经有浅浅的川字。
这是一个思虑过重的人,这是一个不快乐的人。
“不加调养,不改变生活习惯,你能活过四十就算幸运。”
顾朝歌轻轻道。
伊崔的眉梢高高挑了起来。他侧过头去看她,脸上的表情不是悲伤,意外中竟然还带着一点惊喜:“四十?原来还有那么久?”他的唇角勾起来,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噩耗,反而神情轻松得过分:“四十,我知足了。原以为我连三十也活不过,竟然能活到四十,天下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吗?”二十年时间,他能帮燕昭完成多少事情,想到这一点,伊崔连眉梢都要飞扬起来。
以致于他竟然没有察觉到顾朝歌眼中那一点明显的欲言又止。
她本来想说,他活不过三十的。
但是她不忍心。
“你要听我的话,好好吃药睡觉,少坐轮椅多走路,还能活得更久。”顾朝歌一边说,一边又红了眼眶,她觉得鼻子酸酸的,又开始抽抽搭搭:“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我的病人不能长命百岁,那是我身为大夫的耻辱,你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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