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端坐正位,一袭紫色暗花缎地长袍套黑缎地绣“凤穿牡丹”褂襕,和颜悦色打量着眼前一朵朵水灵灵的花骨朵。
随着太后言声赐座上茶,五位姑娘谢过太后,步调轻缓去向各自的位置。坐下后,直身并膝,双手交叠放于靠近小腹的双腿中部,视线落向膝头。
“都不必拘谨,往后大家都是自己人了。在静怡轩的这几日,相信你们多少也互相熟悉了。明儿出宫后,私下也可常来往,都是同龄人,骑马嬉戏,游湖赏景,尽管玩到一块去。不过,哀家传谕召你们进宫,可不许嫌我老太婆没乐趣就寻由推辞不来。别的不说,孙子们可都是很孝顺我的,回头我找他们告状,你们可别嘀咕我老太婆小气。”
大家一听,不约而同立刻站起向太后躬身致意,异口同声表明:“臣女不敢,谨遵慈谕。”
教养嬷嬷其实已提前暗示大家,她们都已是被留了牌子的,出宫后仔细修身养性,一个个等着接旨成婚就是。此时,太后直白地一言道破,虽没有具体指向,但皇家儿媳妇的身份已然明确。几小位再落座时,心潮起伏。
“哀家新近学得一个谜语,觉得很有意思。今晚咱一起做个游戏,就当做离宫前陪哀家闹个乐子,放松心情。”
姑娘们的思绪本就不平静,如此又多出好奇,禁不住一致看向太后。却见一旁伺候的晚霞特意站近太后,俯身贴耳,窃窃私语。随后,太后表情凝重,一字一句往外挤出:“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背出汉语诗,太后回头与晚霞相视而笑,晚霞早已笑弯了眼,满眼都是“太后您真棒”的赞许。自己的汉语水平又更上一层楼,太后看向诸位小辈时,脸上也是洋溢出自信,声音里都透着满满的底气。
“得嘞,听过谜面,你们一个一个按序去往怀荣斋取回谜底,每人至多两盏茶的功夫,哀家在这儿等着。对的,哀家有赏。拿错了,可别怪哀家罚喽!”
怀荣斋位于宁寿花园的西北隅,是整个宁寿宫最偏远的边角。胤礽之所以选择这里,就是因为这个角落开了一道小门直通院外长街。天黑后,宁寿花园几乎无人走动,胤礽从此门进入,掩身于怀荣斋后,很难察觉。
耀格陪着胤礽藏于角落,怀荣斋已经上灯,光线透过窗棂洒向屋檐下,晕黄暗淡。
“殿下,两年前青山峡谷第一次遇见她,你是不是就对人家上心了?”
真是巧,胤礽与嫤瑜屈指可数的见面,耀格都在场。到如今,他算是看明了太子的用心,可他就是百思不得其解,一见钟情怎么就发生在了太子身上?
胤礽抬头眺望勾月,肯定回答:“是的。”
耀格拍一下脑门,心里拔凉拔凉的,不由暗自感叹,就连祖父那样的三寸不烂之舌都难以说动太子,更何况自己这张笨嘴。
实则索额图在无逸斋时,就已算定,太子妃必定出自上三旗,且父亲应当是一品官员。从他探知的范围来看,今年镶黄旗入选的秀女达不到这个级别,而正白旗最出挑的就是石文炳的女儿,完全符合要求。几番打探后,皇帝对石家看似零散的前后提拔,一下子因为选秀连贯起来,索额图惊出一身冷汗。
赫舍里家族一直都是太子最坚定不移的支持者,也是独占太子的外戚。如果石文炳的女儿成了太子妃,且石文炳家族又在皇帝的支持下扩大权势,分占太子成为必然。从这些年皇帝对自己忽冷忽热的态度来看,说不定,利用石文炳家族打压赫舍里氏、甚至取代赫舍里氏就是皇帝的最终目的。
侵-淫-政坛多年的老狐狸,岂能坐以待毙。索额图还指望着亲眼目睹太子登基,赫舍里家族走向傲视群臣的飞黄腾达。而这种荣耀只属于赫舍里家族,别的家族怎能分一杯羹。
然而,选定太子妃,索额图手再长也够不上,唯有太子自己站出来争取,并且要娶正黄旗的姑娘。索额图先提出长泰的女儿做太子妃,乌喇那拉氏为侧妃。后思及太子的姨母承嫔在后宫郁郁不得志,退一步,放弃长泰的女儿,娶乌喇那拉氏为太子妃,也不失为一种自保的方法。
索额图说的是唾沫满天飞,可胤礽自始至终只是默默听着,最后只回了声“我心里有数”再无它言。不知从何时起,这位自己全心全意照顾长大的太子变得越来越让人摸不着头脑,索额图心里完全没底,却也不能逼迫,毕竟太子是主,他为仆。
这不,时时不离太子的耀格又成了索额图游说的对象。耀格身为赫舍里家族的成员,自然也是要为家族考虑的。
“殿下,能不能听我祖父的,向皇上求娶乌喇那拉氏?石文炳一族毕竟不是正黄旗的。”耀格说出这种话时,差点就咬了自己的舌头。
胤礽不意外耀格的劝说,这是耀格应该做的。更何况,耀格明知胤礽的心意,他却不曾透露半分,就冲这,胤礽愿意推心置腹多说两句。
“修茂不也是正白旗的?你还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往上贴。难道叔姥爷就愿意你与修茂交朋友?”
一听胤礽的反击,耀格急了,“殿下,您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您的娘家与您的妻家撕得头破血流,您该怎么办?皇上要的就是这个么?您会遍体鳞伤的。”
耀格愤懑,双拳握紧,“如果修茂成了我的敌人,哪怕我再钦慕他,我也会毫不犹豫把手中的刀挥向他。那一刻,大家立场不同,唯有血战到底,决出胜负。”
胤礽狠狠闭上双目,深吸一口气,这也就是他彷徨的缘由所在。前世,因为石文炳、石华善的早逝,太子妃的家族势力没能成为切割赫舍里氏的刀刃,可赫舍里氏同样没能逃过一劫。今生,如果石文炳、石华善活下来,父皇希望看见的两大外戚争斗的局面是不是就会出现,那他和太子妃又情何以堪?
故而,胤礽一时间竟是不敢娶嫤瑜,实在是害怕会面对那一天。
沉下内心的跌宕,胤礽睁开眼看向怀荣斋,“耀格,从我被立为太子那天起,遍体鳞伤在所难免,比这更可怕的还在后头。不管汗阿玛作何深谋远虑,至少他选的太子妃是最好的。”
耀格瞪大双眼,“这般肯定?”
胤礽站起身,目色中流露捕捉小兽的志在必得,“是的,我要娶她。而且,我不会坐视我身边的人两败俱伤。”
随即,胤礽猫下身子,轻巧而又迅捷地移步去到怀荣斋后门,门闩早就动过手脚,胤礽轻轻一推,便闪身进了去。他已叮嘱皇祖母安排嫤瑜最后一个进怀荣斋,是时候了。
怀荣斋正门南向百步处建有报春阁,嫤瑜等人被带到这里暂作休息,随后一个一个前往怀荣斋取回表示谜底的物件。轮到嫤瑜时,一位小太监提一盏宫灯前头引路,身侧是这几天伺候的宫女相随。待嫤瑜进怀荣斋后,宫女把门带上,与小太监退到门外的台阶下等候。
拐来拐去走了很长一段路跑这么偏僻的屋斋寻找谜底,嫤瑜对太后这种不走寻常路的思维真是不佩服都不行。回想这几天太后一再刁钻古怪的考验,外祖母居然还说太后是一位简单和善的老人家。出宫后头一件事就直奔公主府问问,外祖母常见的太后与这位竟会念汉语古诗的太后会是同一个人?
怀荣斋为一座上下两层的楼阁,就着屋里差强人意的烛光,嫤瑜在一层厅堂走动寻觅。太后念的诗嫤瑜学过,是唐代诗人王维所作的一首五言绝句,诗的题目就是《画》,所以只要读过,就能知道谜底是一幅山水花鸟画。
方才四位秀女回去时,手里都抱着一个长型盒子,嫤瑜便想着该是装画卷一类。想来,太后这个谜题不难,大家也都能猜上。估计这回太后为的是锻炼大家的腿脚,而不是考验头脑才学。
简单的陈设,仅仅目光扫视,就已转过满堂,不曾见到任何图画。空气中弥漫着长久禁锢的浊味,可见也是临时打扫,或许这里平时就是搁置闲物的地方。
走向角落的扶梯,或许二楼会有收获。刚踏足二楼,就在楼梯旁的墙板上看到一幅画,嫤瑜欣喜,两步过去停在画前,仔细看起来。
墨色苍山,巍峨峻岭,飞流直下,亦如银河落入凡间。近处密林成荫,花枝摇曳,一双燕鸟枝头相伴相依。
嫤瑜探出手摸向那一对燕鸟,两只鸟儿的喙尖相触,亲密无间。随着指尖缓缓移向鸟儿的尖喙,嫤瑜的脸蛋莫名泛出红晕。
忽地,嫤瑜的口被一只手捂住,就连腰身也被一只胳膊圈住,整个人被后面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人搂在了怀里。
“别动,也别出声,否则我们俩被发现,都不好看。”
嫤瑜吓得魂飞魄散,还没晃过神来挣扎出声,对方就已在自己耳旁发出警告。
“别怕,你见过我,我们认识。”
低沉的男人嗓音试图安抚嫤瑜,可嫤瑜脑海一片空白,兴许连阿玛长什么样子都忘了,更别说这位抱着自己的狂蜂浪蝶。
“这是我画的,我看你都瞧入了神,画得还行吧?”
嫤瑜差点就气得背过气去,得是多厚的脸皮还在做下如此无礼的行为时,问出这种问题。都恨不得把画撕成碎片,再把这登徒子一脚踹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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