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量虽不如胤禔魁梧高大,但形体匀停的富尔祜伦却不在气势上输半分,英秀的眼眸眼角上挑,薄唇轻抿,似笑非笑。只见他抬起右手,掌心向上,指尖顺着自己的侧身从上往下这么一拂。
“瞧仔细了,直郡王。今儿御门听政,咱皆着补服。本王前后各一团五爪正龙,两肩各一团五爪行龙。再瞧瞧您自个儿,身前身后两肩四团五爪行龙。”
掠过几位贝勒身前身后各一团四爪正蟒的石青色贝勒补服,富尔祜伦回到胤禔身上,“这种场合,不能直呼本王的名称。从你开始一直到八贝勒,都不可以,这是最基本的尊卑礼仪。何况,皇上在此,你握拳发横是什么意思?本王哪儿不合适,不是还有皇上指正吗?”
轮年纪,胤禔是富尔祜伦的堂兄,可这种场合,身为郡王的胤禔还就要矮富尔祜伦一截。就算火气“噌噌”在眼里张牙舞爪,也不能发作。
皇帝故意咳上两声,把大家的注意力拉到自己身上,然后轻描淡写责斥胤禔两声,又让他向富尔祜伦道歉。收到胤禔恨不能吃了他的歉意,富尔祜伦见好就收,不再纠缠不休。
到了这一步,皇帝也不好再矫情地让王公大臣们再议,当下叫来大学士拟旨,先把噶尔丹的骸骨悬挂城门楼示众,再传示四十九旗喀尔喀各扎萨克。免赫钦一死,暂时关押理藩院,作何处理,俟命。
除福全被皇帝留下后,胤礽与诸位兄弟一并退出了乾清宫,而富尔祜伦紧随胤礽,一路跟进了毓庆宫。
“太子哥哥,方才乾清宫里闻到了明前黄山毛峰,您这儿应该也得了,口干舌燥的,喝两口解解渴,我再出宫。”
果真是没把自己当外人,一坐下富尔祜伦就要吃要喝的,活像王府穷得什么都吃不起似的。
胤礽也不介意富尔祜伦的混吃混喝,随意提起了父皇让自己弄动物园的事。
一口精贵的明前茶汤从富尔祜伦嘴里喷出,整个人立刻笑得摇头晃脑,扭成一团。胤礽没有因为富尔祜伦的抽搐面露尴尬,剑眉下的目色清冷,优雅高贵的姿态一如既往。
笑够的富尔祜伦踉跄两步来到胤礽的书案前,抽动的四肢一时无法安定下来,“太子哥哥,皇伯父太有意思了,哪儿能这么任性地栽培我大清国的储君呢?”
“您还记得您自个儿小时候什么样儿吗?您打小就与众不同,我从孩童时候起就被教育以您为榜样,向您学习,您知道我有多不喜欢您吗?整天一副风吹不倒的老学究样,举手投足就跟身上套个模具一般,您再是文采斐然,我也不想像您这样。”
“您知道我是怎么看待从前的您吗?您就是皇伯父殷切施肥揠苗助长的树木,长得高,长得漂亮,可您不结实。”
胤礽活了两辈子,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评价,“你是笑话我绣花枕头一包草?”
“不至于,不带这么自损的。”富尔祜伦对于胤礽的自嘲显然很受用,笑得更欢了,“不过,自从咱们结了亲家,我就努力去发掘你,我现在可欣赏你了。同时,也挺同情你。”
仰天一叹,富尔祜伦自带黯然神伤,“我说实话,您别骂我。我觉得皇伯父不厚道,当初怕您长不好,不能光大基业,所以不遗余力拔高您。您尽管内功修为还不够,但招式拳法已熟练掌握,您可以提前出山了。可惜,皇伯父还是年壮气锐,不可能乾清宫、毓庆宫同时理政,只好把你按回土里。”
“太子哥哥,您要怎么做?”富尔祜伦问的漫不经心,却又正中胤礽的纠结之处。
☆、第97章 金玉良言
皇祖顺治帝六岁登基,十四岁亲政。皇父八岁登基,同样十四岁亲政。两位皇帝的理政都是少年起步,一边学习一边摸索,慢慢站稳脚跟,咸福四海。
如果胤礽也是少年亲政,那么自小约束身心、勤学治国之道的他显然比起父亲与祖父都要更有优势。在接下来学以致用的实践中,实现心智的被迫早熟到真正成熟的蜕变,强行约束身心转为理智地慎身修永。如此治下,谁又能说,大清不会有另一番天地呢?
过于约束身心,难免会流于枯槁死寂。所以一直强行约束自己的胤礽不能在政务上挣脱束缚,又不能弑君犯上谋夺皇位,只得转而其它方面放纵身心,荡检逾闲,从此越走越远,最后远离初衷。
富尔祜伦的话未尝没有道理,自己光鲜地活了那么多年,可为何陷入泥潭后,却屡屡爬不出来?
没长结实?恐怕富尔祜伦所谓的“结实”应该是指心理的强大。如果自己稳扎稳打,而不是狂放不羁,兴许就变得不一样。
可问题是,自己该如何具体地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呢?走到这一步,自己与父皇之间陷入了一个很尴尬的境地。虽然重生归来,自己也是尽量低调,然而不能回避的是,毓庆宫已经崭露头角,收获了大批朝臣的心,父皇的忌惮显而易见。
想要去做很多事,却不能做。苦苦压抑,老实等待,再度被逼入绝境,也是迟早的事。
“富尔祜伦,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富尔祜伦既然能问出这样的问题,那就说明他心里不含糊。只可惜,胤礽反问回去,富尔祜伦却是打哈哈。
“太子哥哥,您抬举我了。我喝的水还没您吃的盐多,有事您吩咐,我照办,可要给您出谋划策,我还嫩着呢。”
全身上下透着鬼聪明的富尔祜伦,总让胤礽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保护他的存在。有时候某些话蕴含的老道,活像翻越了千重山,这样的见识,不像是他的体悟,倒像是得了旁人的指点。
胤礽此时也急需有人给自己指导,好让自己拨开迷雾,探索出与父皇相安无事的相处模式。目前身边最能给自己出谋划策的就是索额图,但胤礽知道,叔姥爷身在局中,难免手段极端,反而弄巧成拙。
放眼开去,还有谁能看破时局呢?
康亲王病重的消息传来,皇上已去往盛京谒陵,胤禔、胤祉、胤祺、胤祐、胤禩、胤禟、胤俄、胤禌还有胤祥受命随驾。这两年,皇帝的出行总没有胤禛,这次胤禛又被留下,成了胤礽的助手。
胤礽不监国,来自全国各地的政务奏折不再进毓庆宫,而是大学士们分类讨论后,打包送去给皇帝批阅。皇帝不在京期间,维护京城的正常秩序、守护皇宫的安危、处理宗亲事务,胤礽担负于肩,责无旁贷。
交代胤禛值守宫中,胤礽赶去康亲王府,探望杰书。
杰书自缠绵病榻府中修养后,福全接手主持议政王大臣会议。对胤礽来说,一位是同族伯父,一位是亲伯父,理当福全要更亲些。福全也曾给过胤礽中肯的意见,但要论及两位伯父的能力与见识,毋庸置疑,绝对是杰书胜出。
到达王府门前,杰书的嫡子椿泰得到消息,早已等候在此。胤礽下马后,急忙问去:“伯父身体究竟如何?太医怎么说?”
椿泰不过十七岁的少年郎,但也因为父王生病后,接过王府事务,举手投足稳重多了。
“回殿下,父王没几日了。方才说与父王,殿下要过来看望,他一下子振奋起精神,吩咐奴才们给他梳洗更换,嘴里念着,能见上殿下一面,真是太好了。”
胤礽很意外,他与杰书的感情远没有到这般亲密的地步。不过仔细体味与杰书的接触,很多次,杰书都是在合理的范围内帮了自己,帮得那么大义凛然,毫无偏私,叫人想嚼舌头都没法嚼。
抬手让椿泰引路,胤礽大步流星紧随,径直去往康亲王的寝屋。
原以为病人常居的屋子,应是窗户闭塞,黯淡无光,药味浮动四周,一副凄凉晚景。但当胤礽踏进杰书的屋里,却是卐字棂花窗半掩,气流来去自如,透窗进来的辉光由强到弱蔓延伸进。紫檀雕花高脚案几上,御赐的青花将军罐,精美细致,挺拔向上。
“椿泰,扶我一把,我给殿下行礼。”随着杰书飒哑的声音响起,胤礽循声看去,就见一身银灰缎衣裤的杰书挣扎着欲要起身。
胤礽三脚两步去到床沿,主动扶住杰书,同时接过椿泰递过来的靠枕,放到杰书身后,支撑住他仰靠的半躺姿势。
“殿下,我失礼了。”能保持这样的姿势与胤礽交谈,杰书已经尽力。
椿泰带着伺候的奴才退出后,只余胤礽与杰书。几个月没见,不过五十来岁的杰书却已是头发花白,面色急剧衰暗,倒是眼中的神采依旧坚毅。
“殿下,听说你在打听制造枪炮的英才?就算是汉人也行?”
胤礽与庆徽说过,当时庆徽犹豫不决,后来海青还是以南怀仁的编撰为准改良器械,没有多说别的。胤礽活动范围受限,又不能下令全国招选,只得作罢。不过现下,杰书提起,胤礽连连点头,自己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
“殿下,你可曾想过,如果引进汉人的能工巧匠,提供优渥的条件让他们大胆打造。如此一来,你担不担心他们反过来外泄军工机密,或是干脆联手前明余孽,用最新式的武器反清复明?”
胤礽被问住,他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蹙眉沉思片刻,胤礽抬眸,“皇祖父在位时提出‘满汉一体’,我以为,只要皇上勤政爱民,澄清吏治,达成国富民强,到那时,何谈反清复明?前明若是治理得当,又何至于被李自成攻陷都城,就此沦亡。如是有一天,我大清重蹈覆辙,那也是天子狭隘守旧,不能审时度势,怨不得反清复明,就算要复唐,复宋,复汉,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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