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的都是最真的实话,听着却分外刺耳,沈念一沉声道:“听你此话,倒像是处处先为我着想了,这会儿,案子当前,先判案,诋毁之事,回头再同你清算。”
话音落,时间掐算的正好,闵大人已经亲自带着仵作回到停尸房中。
沈念一始终冷着脸,闵大人心虚,根本不敢插话,只是低声命仵作上前答话。
仵作知道沈念一的身份,又知道他是内行,说得口沫横飞,越发起劲,一五一十都说了,沈念一在脑中与先前看到的案卷一对比,仵作的供词没有大问题。
可是,有些事情即便当场口供无误,写不写在审案卷宗上,其中又大有文章,死者确是被一刀刺胸致命,当时,死者被发现倒卧在孙世宁的房门门槛处,而凶器就被握在孙世宁手中,鲜血流了一地。
仵作将凶器取出,交予沈念一手中,与死者伤口的形状,刀刃长短都完全符合,入肉入骨二寸七分,直扎在心口。
沈念一将尖刀往前一送,递到孙世宁眼前。
“沈大人不可,此女身负命案,大人请务必小心谨慎,”闵大人急得背心的官服都湿了。
“不妨事。”沈念一又再往前送了送,“你拿稳了。”
她知道沈念一是要取证,很是配合,孙世宁的手不大,又多日不曾吃过饱饭,握住刀柄有点吃力。
“挥两下。”沈念一低声喝道。
她很是听从命令。照着做了,手腕力气不够,尖刀歪歪斜斜,根本没有个准头。
“屏息凝神,然后,刺我一刀。”沈念一说得稀疏平常,就等着孙世宁动手。
孙世宁的目光与他相接,明白自己便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都绝对不会伤到他半分,咬紧了牙根,放声尖叫着用双手将短刀送了出去。
沈念一的两根手指将刀刃夹住,刀尖正抵在他的心口下一寸的地方,再不能往前一分,也不能后退一分。
闵大人顿时来了劲头:“沈大人明鉴,此犯妇必然就是用这样的招数刺死了奸夫,当时的场面,沈大人是没有见到,屋中血流了一地,其手上,衣裙上都是死者的鲜血。”
沈念一一松手,孙世宁跌跌撞撞倒退了两步,摔在地上,短刀哐当落地,颤声道:“真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杀的人,那人我根本就不认识。”
“本官身高五尺九寸,而孙氏身高目击为五尺三寸,用力往前刺杀时,刀尖无论是往上或者往下,都不会超过这个位置。”沈念一的手指在胸口虚空画了一个圈,“也就是说按照我与其身高之比,她确实可以使劲全力,刀刺胸口。”
闵大人掏出一方帕子擦拭额角的汗珠:“既然沈大人也确认了这一点,那么又为何要质疑她杀人的经过。”
“因为很可惜,这个死者的身高最多不过五尺三寸,也就是说他们俩是并肩高,试问一样身高的话,孙氏用相同的位置下刀,刀尖会落在何处?绝对不会是本官方才画出的位置。”沈念一双目凝视着闵大人,“难道说这样浅显而易见的细节,闵大人都不曾留意到?”
“或许,是她将对方先放倒在地,再用刀刺,那么岂非想扎哪里都可以?”闵大人算是急中生智,脱口而出道。
“这个就该由府中的仵作来告诉闵大人了。”沈念一的手指抬起,正指着仵作的脸面,“你只管说便是。”
仵作吞咽了一口口水,才低声道:“如果是躺着刺入胸口,伤口就完全不是如此,当胸一刀才能造成这样的形状。”
“这是疑点之一,疑点之二,其实仵作也可以说明,刀尖入胸,瞬间毙命,死者不应该有闵大人所言,流那么多的血,说是屋中一地的鲜血,甚至孙氏身上衣裙也被血液浸染,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沈念一的语速越来越快,给屋中旁人的紧迫感也越来越重,“还有最致命的破绽就在于,尸检的时候,本官已经看出,杀人者根本就是个左撇子,其中细微差别,只要细看细想,处处都是破绽,所说的这几点足够将此案调出重申,不知闵大人还有什么话想说?”
闵大人只觉得沈念一所言的每个字都像是急鼓点般敲在胸口,一口气差些缓不上来,颤声道:“沈大人,犯妇已经当场画押认罪了,临时换左手也不是,也不是……”
在沈念一的分析之下,闵大人觉着自己本来的那些罪证确凿,简直成了笑话。
“你已经同本官说过此点,而且物证既然在此,本官倒是想要再去问一问人证,看案卷载录,人证正是孙府的丫环。”沈念一冲着丘成挥手道,“带上疑犯孙氏,回孙家,去看一看第一杀人现场到底在哪里!”
☆、4.第4章 :现场
闵大人倒退两步,差些都站不稳脚,丘成很是客气地扶住了他,低眉垂目,声音很小:“闵大人请留步,沈大人不过是想重审此案,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影响到闵大人的仕途,因为这个根本不在沈大人的兴趣范围之内,请闵大人尽管放心。”
沈念一的步伐稳健有力,孙世宁远远落在后面,等到见着屋外的日光,才看清楚他穿的一身月白窄袖长衣,乌发束得齐整,剑眉星目,身材颀长,说不出的俊逸清雅,而他微微侧过脸,也正在看她,看她一身污秽,肮脏不堪。
孙世宁不免生出些自惭形愧,匆匆低下头来,不敢与其对视,耳畔边,听到沈念一若有似无的一声轻笑,笑音清朗,明明他不会在这样的场合而笑,她怕是自己心生魅惑,偷偷用三根手指,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有时候,痛才能叫人分外清醒。
迎面一团布料,兜头兜脸的,却是沈念一从丘成手中取来斗篷,扔了过来,依旧是嫌弃,依旧是轻视:“还不穿上遮体。”
孙家离府衙不远,一行车马来得匆匆,在门前挑起的四只纯白灯笼前停了下来。
“丘成,将孙姑娘带过来。”沈念一微微眯眼,硕大的奠字正入眼帘,孙家当家人尸骨未寒,长女便含冤入狱,这场戏做得委实太假太心急了点。
孙世宁扶着车辕下来,一步一趔趄,双手拉紧裹在身上的披风,像是为她遮挡了最不堪见人的模样,五官都隐在风帽中,看不真切。
“只有进了孙家,才能彻底洗清你的冤案,你稍安勿躁,切莫说错了话。”沈念一抬步上了台阶,没想到,他第一次来到孙家,居然是赶来奔丧之时。
丘成拍门,来应门的是前院的管事胡三,麻衣素服,见着陌生脸孔有些警惕的模样:“不知这位公子要寻何人?”
沈念一亲自走上前去:“我与孙家长辈有些渊源,听闻噩耗,特来吊唁。”
胡三一双三角眼上下打量,竟然不放行:“夫人关照了,府中多事,应接无暇,外人一律不见,公子请回吧。”
沈念一冲着丘成使了个眼色,丘成一掌抵住将要关闭的大门,一块赤铜鎏金的腰牌直送到胡三眼皮子底下:“你先瞧清楚这是什么再说什么见不见外人的蠢话!”
说完,根本不给胡三反转的机会,直接将大门推得笔直,三个人径直而入,旁若无人。
孙世宁走过胡三身边时,偷看一眼,见他全身直哆嗦,根本都没敢再多问一个字。
孙二夫人已经在里屋听到动静,遣了贴身丫环芍药前来,芍药比胡三镇定许多,未语先笑,将人往前厅里头相迎:“夫人因为老爷病故,心力交瘁,已经卧病在床,几日不曾见客,听闻是官府大人前来,便挣扎着要起床来,还劳烦两位官爷稍等片刻,婢子先给官爷沏茶。”
一番话说得甚是巧妙,芍药又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便是官差当真恼了胡三,也被她两句话给清减了,端上来的茶是上佳的太平猴魁,茶香幽幽,闻着心静。
孙世宁下意识地往沈念一身后的阴影中站,芍药却像是根本没留意她这个人,一味软声细语地说着二夫人丧夫后的痛苦与病症,而沈念一揭开茶盏,没有往唇边送,一双漆黑的眼,看着茶色,静默不语。
这样一静一动的,反而显得芍药叽喳呱噪,三两句后,她自己都察觉出来,讪讪地再说不下去。
沈念一将茶盏搁置在案几上,缓声道:“不知贵府的夫人穿衣起身要多久,如果半日不来,就让人白等半日吗?”
芍药笑得尴尬:“大人说笑了,夫人片刻即来,片刻即来。”
“既然二夫人不来,那么本官就先问问你,前些天,你们府上出的那一桩人命案,想必全府上下都是知晓的。”沈念一的语气很清淡,正如手边的碧清茶汤。
“婢子当然知道,夫人病倒有一半也是为了这件案子,不过婢子身为下人,不能多说主人家的是非。”芍药咬了咬嘴唇,视线有意无意地看向了他的身后。
“真正是大家大户调教出来的好丫环,说起来话滴水不漏。”沈念一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芍药干着急,哪里又好拦着他,陪着笑道:“大人要去哪里,婢子领路便是。”
“本官要去看一看孙老爷的灵堂。”
“大人请随婢子来便是。”芍药片刻犹疑,还是不敢拂了他的意思。
孙世宁到了灵堂前,见着案上白烛,乌木棺椁,哪里还忍得住不说不动,整个人向前扑倒而去,连滚带爬地哭喊着:“爹,女儿不孝,爹的尸骨未寒,女儿却不能侍奉在前,女儿不孝,女儿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