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问话
银光回头望望衣装秀雅的冷双成,看她周身无虞,并未在昨晚的动静中受到损伤,也就放了心。他的暖意从眼底流淌出来,目光又是那么明亮,着实感染到了冷双成。她不禁冲他匆匆一笑,再躬身向亭里请安。
“光。”
清冷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惊动了频频送出暖眸的银光。银光朝前走上一步,恭声道:“公子有何吩咐?”
“‘分柳手’有多久未练了?”
银光仔细盘算:“我自七岁起经受公子的教导,十四岁随公子出行,一共有六年未曾练过手法。”
分柳手其实是银光的噩梦。他出自幽州谢家,擅射,但目力不够敏锐,常常区分不清远物。七岁时他被送到公子身边做伴读,长他一岁的公子开始教导他箭术。
其中有一门必修功课就是钉扎飞扬在空中的头发。
公子要求他手持绣花针,在自己的发根上全数扎出一个洞来。若他有所懈怠,必定会讨得一顿板子,外加矛隼的攻击。
这套柔韧的功力有个美名,就是分柳手。
银光心里打个突,不明白公子为什么突然提到这门手法。
很快,他就明白了。
秋叶一句话打发他离园:“练熟了再来。”
银光掂出了话意下的分量,立刻退下去勤学苦练,只想着再次在公子面前通过考验。只是后来,每次他来找公子讨教时,公子随手挥落梅瓣、竹叶、锦缎丝线、紫圭笔针,要求他不差毫厘地穿刺过去,他都应付得左支右绌,遽时让他省悟到,分柳手之柔、快功力根本就没有尽头,他想在公子面前出师,还是遥遥无期的事情。
银光带着半是督促半是惩戒的分柳手度过半生,练得无怨无悔,也未领悟到公子突然下令的成因,竟是出自他与冷双成的熟络上。
梅园清幽,只余两人。
“过来。”秋叶出声唤道,冷双成就走进石亭暖阁里行礼。
花香茶气缭绕在四周,红泥小炉上的汤瓶沸了,随沫翻卷出清香,她若是有心人,理应随手拾起茶箸分开茶沫,化解一场逸火流汤。
可她挨着屏风站着不动,低垂着眼睛,连面色也是沉静的。
秋叶看她:“不会烹茶么?”
冷双成截口答:“不会。”
他冷淡说道:“恐怕不是不会,而是不愿。”
她不回话。
秋叶起身走向茶案,端坐在茶具后,精心烹制出了一壶茶。他将茶水注入到玉盏中,色泽通透晶莹,拂散出的香气更是飘向了半空中。
秋叶拾盏入盘,单手持着案盘,将它放在石桌上,正对着冷双成的身子。古礼敬茶需双手持杯,他只用一手,足见还是带了“君对下”的区分。
冷双成看得懂,从茶水注入玉盏中尚留一半空隙时,她就知道这盏茶是给她饮用的。她默然躬身致谢,却并不移步过去。
秋叶坐定后看着她:“我曾派出哨羽广搜你的来历,未得结果,可见你藏得深。现在是要我用些手段迫你说出身世,还是你自己招了?”
冷双成想了想,回道:“一年前我遭遇海潮,被海浪卷上岸,幸得公子山庄里的护院救援,才得以保全一条命。随后我被公子提进府里,专司冷护卫之职,不正是公子知晓的么?”
“来我庄院之前呢?”
冷双成旋即沉默了下来。秋叶遭遇到了意料中的抵触,就缓了缓口气,问道:“你是何时中的毒?”
“年少时。”
“为何没解药?”
“赤川子混合红硕果,两者相生相克,使我百毒不侵,却又无药可救。”
秋叶持茶的手一顿,半晌没动作。过后,他才放下茶盏问道:“此毒霸道,帮你抵御外毒,想必也会折损你的体魄?”
“是的,阳寿只有三十。”
秋叶觉得入口的茶水变为甘苦的味道。
她只余十一年的寿命,是他始料未及的事。若他现在就送她出去执行任务,未免让他少了很多乐趣。
“详细说来中毒缘由。”他命令道。
冷双成抬眼看着岸边的梅林,洁白的花瓣随风飘落,犹如下了一场雪。她想着,自己的身世就是从冬雪开始的,若她藏着不说清,此后也逃不脱秋叶的盘问。
不如索性和盘托出。
“父亲是文举出身,在我五岁时辞官归乡,潜心教导我的课业。后家庭遭变,风雪夜里父亲失去踪影,我被师傅救走,学得十年武艺。我体质虚寒,不易存活,为了提升内力,便自愿服用了寒毒之水,直到现在无法解毒。”
秋叶看着冷双成,她的面色是诚恳的,无需他来研判话语的真假。
他问:“父亲、师傅现在哪里?”
“已故去。”
“辞别这两人之后,你就来到我的庄院里?”
“是的。”
秋叶遽然冷了声音:“你文华、武功根底不差,教导你成人的两位师尊,怎会不被我知晓?”他连他们的名字都未探查到,放眼世上,这等怪事还从未发生过。
冷双成思索一下,最终清楚交代:“因我并非是本朝人。”
秋叶仔细打量了一番冷双成的周身。她的眉眼俊秀,气质温文,只从时而抿紧的唇上,探得到一丝丝冷漠的气息。若说她与众不同的地方,并不是她初来庄院时一身落拓的衣装,而是在她沉静的面容上,有一双堪比冰泉雪湖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斑斓倒影,所经历过的万千红尘,都被她吞入腹中,换成了绵长的叹息。
冷双成说道:“冷家祖上均有官爵,父亲是前朝天宝年间的文状元,名叫冷布贤,官至尚书右丞,后归隐,雪夜遇劫先我而去。师傅来自江南梅家,名讳为梅落英,梅花神针第二代传人,擅枪棒剑术,鲜少行走民间,但若翻查杏林史载,必能找到她的一席之地。”
说完后,她向秋叶深深行礼,凝声道:“我来公子庄院,实属无意,决计没有坏心。公子提防我过紧,实是无必要之事。公子若是放我离去,我必定远避公子眼目,绝不出现在公子面前。”
秋叶淡然道:“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冷双成凝目于秋叶脸上,试探着说道:“传闻,世人只要为公子完成一件极为困难的事,公子就能答复那人一个要求,只要他有命回来拿——”
秋叶冷冷截断她话音:“不急,你还没到时候。”
冷双成深觉该说的话已经说尽,再次沉默了下来。
炉火熄灭,香茗冷却。
秋叶静坐许久,才起身说道:“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了画室,桌案上已经摆放了从南到北不同技法的画卷,还包括秋叶提笔拓画的三幅山石竹局部图。
纱屏渗进阳光,画室内光影灿然。秋叶站在画卷后,已没了平日那番冷峻逼人的气势,仿似他已融入画卷中,成了山水间的雅仙。
无论他周身气势如何,冷双成是断然不敢靠近的。她站在一旁,遥遥望着桌案。
“过来。”秋叶唤道,让出了左边的位置。她走近两步,又停住了。他就看着她说:“我知你心中有诸多疑问,现在给你一次机会,可以向我问清楚,只要合理,我必定答复。”
冷双成极快对视秋叶一眼,又垂下眼帘,恭声道:“当真么?”
“嗯。”
“那请公子答复——公子何时会放我走?”
秋叶冷颜:“换一个。”
冷双成无声一叹,当真换了问题。“公子出示的九幅画卷,到底有什么隐秘?”
秋叶答道:“可从中推断出,你想找的人在北方。”
第10章 放开
冷双成恭声请教此种推断缘由。
秋叶执起镇尺,点向南派画卷那侧的桌案,说道:“南派山水细致写实,从未多出托染的一笔,只有在北派三幅画作中,描摹竹石山崖时,轮廓渲染多用了一笔。”
昨天,他还曾将这三处细节特意拓画出来,供冷双成观摩。
冷双成不禁走近了两步,瞧得更仔细些,经他指点,她果然在原作的山、石、竹底部,看到了一道仿似散墨般的痕迹,力道之轻微,线条之空茫,几乎要泯然于宣纸本色中。
“山、石、竹三原作系同一画师所为么?”她问。
他将画卷款识挑起,迎着冬阳一照,印章色泽微变,侧看过去,隐隐有一“木”字。
“皆受业于木先生。”他笃定道,“仅有木派作画多出一笔,且以此为表记。”
她仔细回想,“鱼小姐的款识也是如此。”
他不言,即是默认。
她想着,木先生继承了父亲的画法,算是父亲技艺传人,若能见到他,一定向他请教父亲的身后事。她错过的过往种种,说不准木先生恰好遭遇到了,哪怕他只有只字片语,也能慰藉她的失怙之心。
有了亲近的心思,她怎么也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打探机会,又问:“公子可知木先生此人?”
秋叶语气冷淡:“近两年崛起的人物,据闻在北方开馆授课,无多大显赫处。”
“还有呢?”
他转头看她:“不入我眼。”
她突然懂了。不入公子法眼的人物,自然不受公子打探,余下的消息,他必然不去听取。
冷双成闻到了衣染清香,深觉逾越了尺度,向后退开两步,问道:“公子今日突然为我指点迷津,提及北画、木先生,可是有相关指令需我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