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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念 (四木)


数日来的教训提醒着冷双成,若她不精心揣摩,势必要吃更多的苦头。
秋叶丢下一句:“驯服它。”回了寝居休息。
冷双成只得披着冷月,与凶戾的鹰隼相对。
鹰隼欺生,不断振翅扇向冷双成,冷双成滑过身形躲避,决计不敢伤它半分。公子有言在先,矛隼珍贵千金不换,又钦点她来驯斥,想必只能让她吃亏了。
冷双成与鹰隼游斗了半宿,完全咂摸出哺喂血食的含义了。她取来肉盘放在桌上,鹰隼并不动作,直到她将肉块放在掌心,它才飞上她的手中,狠狠朝她手掌啄去。
鹰隼嗜血,见血方收。
拂晓来临,冷双成垂下右手,掌心滑落点点血迹。
她的血没有白流,号称千金难求的矛隼已被她降服,金色脚趾上浸着一层寒凉气。
冷双成摸出手巾包扎伤口,鹰隼忽然呼的一下越过她,朝后飞去。她回头,看见嚣张了半宿的禽鸟正一动不动伏在秋叶肩上,啁啁叫着,仿似在诉说着委屈。
冷双成回身施礼:“公子早安。”
秋叶抿嘴呼哨一下,鹰隼振翅飞翔,绕着庭院前方盘桓。他的双眼如鹰隼一样锐利,逡巡一圈,就知冷双成使了巧法降服了剽厉的鹰隼,且未伤到它一根羽毛。
手法不简单。
秋叶眼底一沉,冷淡说道:“退下去。”
冷双成施礼后退下,去了偏房梳洗、食用早膳,回头看看身后简陋的木床,一发狠,还是没有躺上去休息片刻。连续三晚不得安寝,说不倦那是假话,可如今有个问题堵在她心头,让她难以安宁。
银光站在正厅前,检阅雪衣卫士的队列,一袭翩翩银袍裹着清俊的身子,在冬阳映照下神采非凡。冷双成悄悄站在廊柱后,见他容颜恬淡,只觉君子温润如玉,无论何时何地,都不曾忝辱这句论断。
银光接到公子的夜报,辽使即将进京,天不亮就开始布置兵力训练。待空闲下来,他便走去书房回禀消息,巧逢前去当值的冷双成。冷双成走在前,蓝衣白冠,背影淡然,他见了心下一动,忍不住快步走上前去,问道:“初一是如何驯服矛隼的?”
扁毛畜牲的厉害,他也领教过,除了公子,没见到有人奈何它半分。
冷双成微微一笑:“矛隼畏寒,恰逢我体质寒凉。”
银光上下打量她一下,回笑道:“不曾发觉初一冷气逼人,我倒是觉得初一言行举止温和,不与他人生间隙,极好相处。”
冷双成回道:“银光公子如此抬举我,他人听去,恐怕要见笑了。都城一直流传银光公子的轶事,称你文韬武略,有济世之才,我想如你这般的雅人,才值得我等见贤思齐。”
银光突然收了笑容,默默看了一眼冷双成。
冷双成不禁问:“怎么了?”
“你很少说话,像今天这样盛情夸赞一个人,更是不曾有的事。”
冷双成淡淡道:“银光公子怕是多虑了。”
片刻肃容之后,银光就温和了面容,说道:“公子曾警告过我,和初一说话要极端小心。”
冷双成心底一凉,神情还是从容的:“想必公子不准你与我说话了?”
银光凝声说道:“公子提醒我,‘初一通常不会开口,一旦他说话,你就要认真听’,我想公子是要我多回味一下初一话里的禅机。”
眼见一点试探的私心都这样翻出来、暴露在一个纯良的人面前,冷双成只觉心惊,她躬身施礼道:“受教了。”然后先行一步离去。
银光禀告完军力布置情况,出了书房,见冷双成站在不远处值守,脚下一踌躇,还是走了过去。“刚才在走廊上,初一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是的。”冷双成这次倒是不迂回了。
“那,初一想知道什么?”
“鱼小姐习得一手好画作,师从何人?”
银光摇摇头。
冷双成想了想,又问:“银光公子可识得‘没骨托染’画法?”
银光稍稍羞赧:“文才武略榜首当推公子,初一还是去问问公子吧。”他拱拱手,疾步走出了冷双成的视线。
书房内,秋叶正在查看域外全景地图。冷双成安静走进来,先施了礼,再移步到案前两尺,站着一动不动。
熏香袅袅,无声吞吐着云气。她偏离了往日所站的位置,凝视着秋叶端坐不动的身形,一阵子沉吟。
秋叶罔顾她,她终究开口说道:“公子要我观摩画卷,是否另有他意?”
秋叶抬头:“说重点。”
她利索说道:“我想见一见鱼小姐。”
“理由。”
“向她讨教‘没骨托染’画法。”
“此画法无迹可寻,非本朝所创,难登大雅之堂。”
冷双成知道,秋叶的话就是宣判,毋庸置疑。她只得泯灭了想见一见父亲画技传人的心思,恢复往日雷打不动的性子,又走到固定位置站了半天。

第5章 管教

秋叶细细看完域外各处地图及军情,窗边几案上铜炉里的香灰已熄灭,随风拂来一点点沉水香气。熏香一旦冷凝下来,身后人的清淡发香就沁渗开来,合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药味,掠过他的鼻端。
她不添香,他就冷声问了一句:“想什么如此入神?”
冷双成回过神来,极快逡巡全室,立刻明了侍奉差事出了纰漏。她疾步走过去添加茶水及香球,再退回原位,还给书房一片寂静。
秋叶看着她,连脸色也是冷的:“不愿意说?”
冷双成恭声回道:“粗鄙心事难以启齿,谢公子垂询。”
这种答复,秋叶已预料到。从来只有他问,她才会开口说话,性格谨慎到几乎要让他抓不到把柄。
但他却不能任由她满腹心事留在府里。
才来几日,心、神、气完全不在他身上的奴仆,越发要引得他使些手腕调,教下了。
秋叶起身,瞥了冷双成一眼,冷双成会意过来,跟着他步入书房毗邻的画室。她以为他要作画,连忙倒水磨墨,并准备好了画具。
秋叶尚洁,垂袖遮蔽双手,并不动作。
画室外值守的侍从按照惯例,敲击檐下悬挂的云板,唤来专司侍画的婢女。
侍女拈裙疾步走进画室,先施礼,再当着冷双成的面净手、拂尘、戴上布手套,从搁架上取来一幅幅的画卷,一一摊开放在纤尘不染的桌案上,临末了还转头向冷双成福了福,轻声问:“冷护卫还有吩咐么?”
一名司职侍女不去问主人,偏偏来问旁边站着的属从,其用意当然不是客套话那么简单。
冷双成稍一思索,恍然:原来是专程演示一遍侍画过程,要她好生学习呢。
她连忙还礼:“在下铭记在心,不敢僭越说‘吩咐’二字。”
侍女放下挡风的纱屏,先离开画室。
自始至终秋叶都是淡然伫立,他不发号施令,冷双成也不便做什么。
若像前两日,她必定是一动不动地陪站。
可如今涉及到观摩画卷,有了前番夜浴的教训,她聪明地先打量清楚。
片刻后,秋叶说道:“一共九幅画作,从南到北的画技已凝聚在其中,你看出了什么?”
冷双成回答:“我才疏学浅,不敢在公子面前非议大师之作。”
听他冷淡不应,她又恭声加了一句:“这话实是出自本心,请公子为我指点画中迷津。”
秋叶执起紫圭笔,在宣纸上画了一竿竹子,寥寥几笔,形象俱备。他不说话,等待风干竹画。
冷双成低声道:“公子——可否出声指点一二?”
秋叶置若罔闻。
直到此时,她才明白了,原来他不愿意说,或者是,不屑于说。
可是以她目前的习画资质,她是真的看不出九幅图之间的区别。
冷双成踌躇一下,就说道:“先前书房里公子问我想些什么,我一时大意,竟敢推脱了公子的责问,是我的不对,请公子雅谅。”
秋叶不置可否,提笔在竹子之旁画了一块山石,再待风干。
她继续说:“公子如此聪慧,应是已猜到我心中所想,所以才列出这诸多画卷,供我研判。”诚然他所预见,她想的确是本朝画法,是否与“没骨托染”有一丝关联。
哪怕些微痕迹也行。
秋叶第三次画出的是一道山崖,继续罔顾冷双成的请求。
冷双成睇眼看过去,隐隐瞧出了门道。
他竟是选取九幅画中的某一局部,用工笔再依样演画出来。
她忍不住走上前一步,细细打量。
可在她眼里,依然无变化。
秋叶只画三处,就封笔阖墨,举步朝外走去。冷双成来不及收拾桌案,快步追了过去,唤道:“公子——”
秋叶不回头,已走出门外。这样从头到尾的罔顾确实少有,而答案却又只捏在秋叶一人手里,冷双成只得小趋几步,一低头,跪在了廊道里,低声说道:“公子若生气,尽可责罚,还望公子明示,我该怎样做才能讨得公子的雅谅?”
秋叶走回来,用冰冷的手指钳住了冷双成的脖颈。“我说过什么?”
冷双成直挺挺跪着,动弹不得。
他的声音未见怎样清冷,可手指却是危险的。她抿紧唇,低下眼哑声说:“不准跪。”
他松开手,她立即站了起来,退向一旁,连脖上的红痕都无心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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