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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念 (四木)


侍女偷偷抬眼看了下秋叶的脸,过后施礼离去。
冷双成脱去靴子,走到阶前,双手奉上柔软的布巾,秋叶看都不看她,拾级而下,走向齐腰深的池水。她依照旧礼垂眼侍立,突又记起此行回来的目的,不由得抬眼打量他的半裸身。
左臂血伤犹然在目,不见先前的青紫经络,可见寒毒毒气已除,她看了也就放了心。只是双肩之下,留着两个青黑的半残手印,预示着他的内伤未痊愈。
她的歉疚更深。
“公子沐浴后,运功疗下伤,可好?”冷双成低低的声音几近哀求,“我使出两掌时,并未带上寒毒,按理说,公子的内伤不应这般顽固——”
秋叶突然回头看她:“那便是我错了?”
她对上他的眼,叹息道:“公子无错,是我驽钝无知,竟敢逾矩伤了您,我向您赔罪。”说着她就跪在水池旁,举手朝自己左臂切去。
秋叶激击水面,水浪扑向冷双成右手手腕,引得她脱力一滞。一击阻碍成功后,他快步走向池边,伸手提起她的衣领,将她掼入到水中。
冷双成从水底浮起身子,不作抵抗,只安静看着他。
他冷声喝问:“知我不忍让你受伤,敢拿这个要挟我?”
“不敢。”她是诚心致残。
他遽尔放开她衣领,转过身,冷冷道:“洗净了再疗伤。”
她会意过来,执起手巾替他擦洗身体,转到他跟前时,脸上殊无羞赧之色,竟是凝淡如云,不见丝毫异动。他见不得她一派从容的样子,忍不住逼近了她的脸,仔细问她:“你还侍奉过哪个男人?”
冷双成后退一大步,回道:“除了公子,再无旁人。”
秋叶抓紧她手腕:“仅对我一人,你还练就不出如此镇定的颜面。”
她受痛皱眉:“诚如公子所言,我脸皮厚,不怕揭短。”
他隐隐生怒:“几个?”
“只有公子。”
他两只手都用上了,缚紧她的手臂,将她箍在了胸前,最后一次冷声说:“小心答。”
她被反剪之力困得无处可逃,索性兜了底,朗声道:“两个!”
“还有谁?”
“前朝一名小公子。”
他加了手劲,示意她说下去,她不怕说实话:“那小公子只有十二三岁,脾气古怪,时不时想出歹毒法子折腾我,与公子一样难以捉摸。”她抬眼看他,“还要我说什么,公子才会满意?”
秋叶松开冷双成的手臂,却不放她走,说道:“我摸你脸伤,你不避,后面就生不出这些‘难以捉摸’之事。”
冷双成生生受了这句话,闭嘴不语。
见她不抗拒,他如愿以偿摸到了她的脸,用指轻轻掠了下她的浅伤,再问:“不痛了么?”
她垂眼答:“不痛了。”
他低声说:“该长个记性。”
她从善如流:“是的。”
“那你说说,是什么样的记性?”
她想了想,不得要领,担心又要受他折磨,就谨慎答道:“唯听从公子心意。”
他低下头,将唇角擦在她耳边:“你对我多用点心,就不会觉得我难以捉摸。”她收敛手脚站在他怀里凛然不敢动,他一时不察,亲上了她的脸边,并说道:“我的伤只有你能医治。”他彻底放开她,走向了石台,见她并没有跟上,又唤道:“擦净水替我包扎一下。”
她默然吐纳,缓解手腕处的痛意,直到脸面上无异色,才走到他身边,替他擦干了身子。随后再包扎他的左臂时,他伸手出来,凝然不动,显得极为配合。
她运气散开他肩胛下的瘀痕,终于疗治好他所有的身伤,了却一桩心事。

第24章 负担

秋叶吩咐冷双成清洗完毕去寝居伺候,冷双成站在石台上并未应。
她微微低着头,抿紧嘴角,似是沉顿难言。
他瞥了她一眼,问道:“不愿意?”
替他疗伤、擦拭身体已是私密事宜,耗费了冷双成极大的耐心,再留下来守夜,恐怕又要生起波澜。
因此她如实答道:“鱼小姐已醒,我需抓紧时机去探望。”
“不急。”秋叶淡淡道,“我受了内伤,少不得你。”
她迟疑道:“我已根除公子瘀伤,公子身子应无大碍,不如让我——”
不待她说完,他就撇下她先行离去,不多费一句唇舌。
她瞧着他远去的背影,长叹一口气。
清水殿水气氤氲,四处沾染着湿意。冷双成放下心神后,才发现自身的中衣、小衣均是干爽的,只有外袍湿漉漉,被秋叶掼入池中时吃了水。
她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怪事,立刻检查周身衣物。待她捻了捻中衣里衬后,醒悟到,内中藏有乾坤。
她仔细回想来府这几日,只有阿碧打理过她的衣装,由此可见,内藏的门道也是阿碧放置的,再朝上推,必然又是秋叶的意思。
传闻秋叶拥有三件重宝,无暇玉璧、神兵蚀阳、避水衣。玉璧宝光四溢,当属千古珍品;蚀阳凛冽锋利,出鞘必染血;避水衣入水不湿,还能抵挡利器的攻击。
若她没猜错,秋叶已将玉璧及避水衣赠与了自己。
可她却无法承受这份恩情。
她已是残破之身,极可能会在三十岁之前殒命,对于随后不能应承的事情,向来不作回应。尘世私情,施与她身,是负担;由她施与他人,则是罪孽。
冷双成稍稍一思索,心神便已通透。她断了绮念,悄无声息朝叶府大门走去。叶府上下见她随公子马车回来,又未接到嘱咐,自然不敢阻拦她的行踪。快要走出外院时,一道平板的声音从夜色青树叶后传来:“初一?”
冷双成听出是暗夜在唤她,就回道:“在。”
树梢萦绕着一团烟雾,暗夜藏在其中难辨真容,不过声音倒是不徐不疾说得清楚。“公子两夜未合眼,今晚见你回,吩咐我们退下——你可懂我话意?”
冷双成默然一下,应道:“懂。”
暗夜再不说话,悄然退避,离开了叶府内院。
外面大门灯影辉煌,照着寂静的街道。
冷双成再朝前走的步子,就没有先前那样利索了。秋叶不说挽留她的话,却少不得她的陪侍,甚至还会夜不能寐,这短短两日的变化,陡然增添了她的负担。
既然做不到完全罔顾秋叶,那她只能走回去服侍他一夜,以求心下安宁。
冷双成站在廊道里,以额头抵柱身,叹了口气。随后,她就掉转脚步朝秋叶寝居走去。
银光安置好辽使回到叶府,见冷双成颇有些失意走在前,唤住了她:“初一还好么?可曾受了伤?为何是这般不痛快的模样?”
他一连声的问,可见心底的急切。冷双成拂落袖子,遮严实了被秋叶捏红的手腕,转身笑道:“正想着鱼小姐遇刺一事,凑巧被你撞见了,我身子没大碍,多谢挂记。”
在这之前,她实则是烦忧与秋叶的见面,旧伤未愈下,今晚又多添了一记伤痕,使得她多少忌惮将要到来的相处。
银光不懂她心事,朗然笑道:“既然无碍,就去看看公子吧。”他关心主家公子,每日逮着机会询问暗夜有关公子起居饮食之事,掌握到了一些内情,即使他猜不透原因,也想着总归与冷双成有关,唤她去应值,应该错不了。
冷双成看银光落落大方地笑着,心下一动,想起了他事。她唤银光站好,使了一招“飞星暗度”,以掌为刃划向他胸口。银光坦诚待人,见杀招赶到,也不躲避。她并没有存害他的意思,飞星招式只走了一半,突然曲肘折回了动作,撞向自己胸口,而指尖刚好就切在左胸上,与鱼鸣北受伤的位置一致。
比划完后,冷双成问银光:“看懂了么?”
银光摸摸脸,笑道:“有些眼熟。”
冷双成说:“我怀疑今晚宴席上,偷袭者就在舞池里,不是辽使就是鱼小姐本人。刚才比试着招式,发觉只有鱼小姐所站的位置,能符合出招的角度,因而推断,今晚之事应是鱼小姐所为。”
银光想了想,问道:“那她为何要杀害辽使?”
冷双成摇摇头:“我并不知晓内情,还有一事难以确定,鱼小姐的武功招式里,走的可是偏锋路子?”她猜测不了,鱼鸣北从常人难以想象之角度发出杀招,再从容收回的本领。姑且先不计较鱼鸣北出招的目的。
银光笑着回应:“公子曾授予冷琦几招半式,教他打败了鱼小姐,所以说,初一想知道什么,还是必须去请教公子。”
寝居里灯影寂寂,秋叶安静坐在窗边的八卦镇邪榻上,等待冷双成的到来。他穿着雪白睡袍,将绸缎似的黑发披拂身后,用凝然不动的身姿,塑出了风骨里的清冷。
冷双成满腹心事走进门来,一抬头,就恢复了平常所见的淡然面容。
她走过来向他请安,见他不动,就小心翼翼站在宫灯架旁,将自身藏在黑影里。
秋叶等了足够久,依旧没有等到冷双成的主动示好,不由得出声唤:“过来。”
冷双成走近两步,嘴里是亘古不变的应对:“公子有何吩咐?”
“手伸出来。”
冷双成先低头瞧了瞧自己的双手,左手腕显着瘀痕,右手背红肿未退。她不觉得痛,倒是觉得有碍观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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