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怀真出了一会儿神,转头看着张珍,道:“你腿上留下的疤可轻些了?”
张珍没想到她问的居然是这个,一愣便回答:“有的轻了,有的还在,怎么了?”
应怀真道:“你挽起裤腿儿来,让我看看。”
张珍摸不着头脑,却也依言把裤脚挽起来,一路向上到了膝盖处,应怀真低头仔细看去,一看之下,整个人的心又抽了几下。
虽然伤已经都愈合妥当了,但留下的疤痕却仍是能叫人看出当时的伤势是如何的惨烈。小腿上正被烟花火撞上的地方都缺了一块儿,微微凹了进去,周围烧烫所致的痕迹盘错虬结,小孩儿皮肉娇嫩,对比之下更是触目惊心。
应怀真强忍着心中的痛涩之意,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番,才含泪点了点头:“放下来吧。”
张珍忙把裤脚放下,道:“无端端看这个做什么,都好了的。我又是男孩儿,这点儿疤痕又算什么?对了,你还没跟我说上京的事儿呢?”他关心的仍还是这个。
应怀真缓缓地吁出一口气,才道:“大元宝,你听我的话吗?”
张珍赶紧点点头,说道:“我自然是最听你的话了。”
应怀真道:“既然这样,那你听我的话,哪儿也别去,就呆在泰州。”
张珍大惊,立刻叫嚷起来:“你故意诳我!我不!”
应怀真见他急躁起来,忙伸手握住他的手,看着张珍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道:“大元宝,我知道你对我好,比对什么人都好,而且不止是现在,以后也不会改。你不像是那些两面三刀的人,也不是那种薄情寡义的,但正是因为这样,我不想让你有事儿。比如这一遭你的腿伤,你若不是因为我,也不至于伤的这样,幸好是有惊无险,只是一场皮肉之苦,但若是有个差池呢?”
张珍听得一愣一愣的,听到最后,便又叫起来,道:“这怎么是因为你呢?这明明是我自己淘气!爹娘也都这样说我!跟你什么相干!”
应怀真道:“那若不是因为我去了,换了别的人跟你在一块儿,你会这样淘么?”
张珍琢磨了一会儿,慢慢地低下头去,却不回答。
应怀真叹了口气,道:“你是一个实实在在地好人,我心里从来都是很感激你,这些你必然是不知道的……其实也不需要知道。但你要明白的是,如果你再因为我出什么事儿,只怕我也就活不成了。”
重活一世,她或许可以对别的云淡风轻些,只是无法对眼前这样的好人视而不见,无法全盘接受他的好意,正是因为怕因此伤了他。
张珍张了张嘴,两道眉毛拧在一块儿,终于结结巴巴说:“妹妹,你、你说的话我怎么不懂……”
应怀真看着他单纯的模样,眼中的泪终于落了下来,张珍见状更慌,手足无措说:“我又说错什么了?”
应怀真吸了吸鼻子,忍了那份心酸,温声道:“总之你要记住,我不叫你去京城是为了你好,是掏心掏肺地为了你好,你若是真的听我的话,也爱护我,那么你就答应我,别去京城,别让我再伤心,别让我再欠了你的……”
张珍虽然不是十足明白应怀真这话的意思,但看她红着眼流着泪的模样,却也知道应怀真是正经拿主意不叫他跟着的,张珍自然是极为失望,然而看着应怀真这般伤心的模样,却也更叫他忍不住也跟着伤心,竟无法责怪她或者不听她的。
张珍一时便也没有开口,两个小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张珍眼中也流出泪来,末了,才带着哭腔说道:“你不叫我去,那我不去就是了,只要你别再哭,你一哭,我的心里也难过的很。”
应怀真几乎忍不住大哭起来,便张开双臂,把张珍抱住,道:“这一次我绝不会忘了你。可是我倒是希望你少记挂我一些。”
张珍听了这话,更觉着伤心了,便呜呜地哭起来。
顷刻,应怀真擦了擦泪,又掏出帕子给张珍也擦了擦,说道:“咱们也别先对着哭起来了,就算这会儿分离,将来未必不会有再见的一天,也许我爹又不愿在京城里了,即刻又回来了,又或者过两年也调来泰州了……”
张珍只好点头。应怀真看着他红红的双眼,又笑道:“何况我虽然希望你少记挂我一些,可我隐约知道你是不会忘了我的,古人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只要彼此心里记挂,就好像仍在身边上一样,你说是不是?”
张珍不由道:“妹妹,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应怀真看着他的呆样儿,伸出手来,轻轻扯扯他的脸皮,莞尔笑说:“你信不信我知道得更多?我还知道将来大元宝会长成一个极英俊的男子,而且会遇到一个温柔贤惠的大家小姐,你会娶妻,成家,还会生一对可爱至极的宝宝。”
张珍听得一愣一愣地,听到最后竟笑起来,双眼放光地问道:“真的么?那我们该给他们起什么名字好?”
应怀真怔了怔,这才明白张珍是误会了:她哪里会是那个“温柔贤惠”的女子?一时啼笑皆非,便笑着摇头说:“罢了,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两个人坐在檐下你一言我一语,起初还相顾凝噎,继而抱头痛哭,最后却又笑语晏晏起来,两个说得入神,更没留意不远处,李贤淑靠着门扇站着,看着这一幕,便回头对屋里的应兰风道:“你快出来瞧瞧这两个小冤家!”
应兰风踱步到了门口,探头一看,也是哑然失笑。
到了晚间,张珍好歹回家去了,李贤淑抱着应怀真放在炕上,便说:“阿真,元宝是不是不舍得你走?我听他娘说,他在家一直叫着说要上京去呢。”
应怀真双手捧腮,想着跟张珍惜别之态,双眼中笼着些许忧郁,说道:“我已经劝了他了,他不会再闹了。”
李贤淑笑吟吟地看她一眼,道:“是吗?还是阿真能耐,他爹娘都被闹得没了法儿,向我叫苦呢!他们还说……”
应怀真眼睛骨碌碌地一转:“说什么?”
李贤淑坐过来,笑说:“还说让给你和元宝定个娃娃亲……你知道什么叫娃娃亲?就是你们将来要像是爹娘一般做夫妻的。”
应怀真满心冷汗,忙摇摇头道:“不要。”
李贤淑好奇问道:“为什么不要?”
应怀真拧眉,却不回答,李贤淑便自言自语地说:“我本来觉着元宝不太配……只是元宵节那夜看他那样舍命护你,倒是个值得托付的好孩子……这番他又这样闹腾,他娘就又说给你们定亲的事儿呢……你跟娘说说,你可喜欢他么?”
应怀真见她一本正经问起自己来了,心中微微警觉,便也说:“娘,我自然喜欢元宝,因他是个极好的好人。可是我不要嫁给元宝,我也决不要嫁给任何人,我要一辈子守在爹跟娘身边儿,一辈子也不嫁人。”
李贤淑虽是试探,也有几分真意,忽然听了应怀真也是正正经经地说了这话,自然十分意外,想了想,却又笑道:“傻孩子,你是胡说什么呢?哪里有一辈子不嫁人的?”
应怀真忽然大声说:“我不嫁人!死也不要嫁人!”
李贤淑吃了一惊,见她咬牙切齿满腹憎恨的模样,这才确认应怀真不是孩子气的随口说说,忙抱住她道:“乖孩子,这忽然是怎么了?谁惹了你不成?”
应怀真鼻子酸楚,压着那股痛意,低声道:“娘,我真的不能定亲,更不能嫁人,你们不要让我嫁人,不然我会死的。”说到最后,已经是极委屈要哭的声调了,却偏偏忍住了。
李贤淑毛骨悚然,一时连斥她都不敢出声了,只紧紧地抱住应怀真,半晌才说:“好好好,不嫁就不嫁!娘也是随口浑说的,你还这样小呢又知道什么?都是娘不好惹了你,娘不说就是了……阿真也不许再乱想啊?你乖乖的。”手在应怀真头上脸上摸了摸,百般安抚。
晚间,李贤淑就把此事跟应兰风说了,应兰风听了,也十分诧异,沉吟半晌,才说道:“罢了,那就不用再计较此事了……我近来越发觉着,真儿的行为举止……不像是那些寻常只懂得幼稚玩闹的孩子,倒似是个有主意的。何况她才这样小,还是不提也罢,以后……再说就是了。”
李贤淑按按胸口,道:“你可没亲见她说不嫁人时候那情形,倒不似是小孩子赌气的话,倒像是、倒像是……真的吃了大亏恨绝了嫁人似的,吓得我的心也乱跳!”
应兰风道:“都说咱们女儿跟别的不同,既然她不喜欢,且不要招惹她了,横竖小着呢,等大了些,或许不用人提,自个儿就变了心思了。”
李贤淑点头称是,当下这事便就此按下。
应兰风一家子启程那日,县内的百姓均来相送,把县城的路堵得水泄不通,大家感念应兰风四年来勤勉能为,做了许多有利民生的好事,都是自发前来,足有千余人,一直簇簇拥拥地送出了城外十多里地,还有许许多多百姓们苦苦跟随,应兰风竟没空上马,只好站住了一再地苦劝,众人才挥泪去了。
只剩下张家的人跟县衙的主簿几名差人等,此刻才得以好好照面,应兰风跟李贤淑便与各位一一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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