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有人在衣裳铺子做事,衣裳想来不用愁的,李从武又不想带她们去买脂粉首饰,憋了半天,才想出这么一个主意来。
文笙叫道:“等等。”驴车刚一停便身手利落地自车里跳下来,“我出来透透气,和三哥走一会儿。”
青桂“哎”地叫了一声,大街上没法纠缠,只得无奈地任她去了。
李从武冲文笙憨厚地笑笑:“那咱们走慢点儿,等你累了再坐车。”
文笙打量周围,前方不远有个鸡蛋市,卖杂货的、屠宰家禽的挤得街道两旁满当当,进出市场的人大多身上补丁摞着补丁,步履匆匆为生计而奔波,一张张或年轻或苍老的脸都绷得紧紧的,很少能看到恬淡的神情。
一阵风刮过,带来街市里面呛人的鸡屎味,李从武赶紧捂住了鼻子,闷声道:“一直往前走,出了这条街就好了。”
文笙不以为忤,依旧慢悠悠地前行,实际上她这具身体比起前世大是不如,走得急了两腿酸疼,受罪的还是自己。
前世十三叔带她去登云台山,凭吊先贤“目送归鸿,手挥五弦”,虽然将她累得够呛,还叫十三叔因此取笑了一通,可也好歹爬到了山顶。
如今一切都成了过往烟云。
文笙有些走神,来不及怅然,对面行人突然挤了一下,一个小个子踉跄着向她撞来。
李从武叫了声“小心”,伸臂护住文笙,那小个子止步不迭,径直撞在了李从武结实的臂膀上。
那人瞪了一眼李从武,没有道歉,而是恶狠狠回头寻找始作俑者,口里骂道:“谁他娘的瞎了狗眼,不好好走路!”
后面没有人搭理他。
文笙却注意到刚才那一挤,一个做工考究的荷包自对面一个中年人身上掉下来,那人浑然不觉,已经走出去老远,剩一个荷包孤零零落在地上。
小个子骂声未绝瞧个正着,眼睛一亮,还未有所动作,文笙已先一步弯腰将荷包拾起,声音清朗:“哎,那位先生,请留步,你的东西掉了。”
小个子回头眯起眼睛重新打量了一下文笙,又看了看李从武横在他眼前的大粗胳膊,悻悻然向后退开,嘟囔了一句“多管闲事”。
这时候驴车已经停下,青桂悄悄撩起车帘子向外偷看。
周围许多双眼睛都在往这边看,那中年人终于意识到后边是在叫自己。
他回头望来,瞧见文笙拿着的荷包,怔了一怔,眼底涌里戒备之色,几步抢回来将荷包一把夺到了手中,手在荷包上飞快地捏了捏,发觉里面东西未少,低低说了声“多谢”,眼望周围扫了扫,转身扬长而去。
这过程太快,以至于做了好事的文笙全未反应过来。
复又前行,文笙半晌没有说话,方才陌生人之间的提防与冷漠再一次提醒了她这个异乡孤魂,这里已经不是她所熟识的那个世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也不知道往后怎么生活……
赶车的老头儿摇了摇鞭子,开口道:“武哥儿,你这弟弟心善啊。”
李从武“嘿嘿”笑了两声。
青桂在车里小声嘀咕:“你可别再多管闲事了,人善被人欺,容易惹祸上身。”
文笙慢慢点了点头,李从武看出她这会儿不怎么开心,安慰道:“没事,有我呢。”
青桂不放心,将目标转向了李从武:“哥你才学了几天武,我听说外边人都坏着呢,沾边儿就赖,动不动就想讹你,还有那自己过得不顺,恨不得周围人都跟着倒霉的,反正乱得很,你可不要乱逞英雄,说不定得罪人了还不知道,遇见个不想活的,刀枪无眼,不定出什么事。”
李从武对自己的一身武艺十分自豪:“放心吧,就凭你哥这块头儿,谁想找事儿也得掂量掂量。”
文笙深吸了口气,她死而复生这两月见过的人不多,姜氏那是亲戚,都会贪图赵员外的家产往火坑里推她,那姓赵的自也不是什么好人,若不是碍着顾大两口子在中间,说不定连个“名分”也不想给她,就是适才路上打了照面的这几个人,看上去也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最叫人心冷的是大家这见怪不怪的反应,青桂所说应该是真的,她复生的这个地方人与人之间就是这么的冷漠,一旦她离开李家,离开原身的亲人,就要面对着这么一群陌生人。
可以想见前路会有多么艰辛。
离开那条街,李从武带着两人先去了城南,转了半天没有看到他说的杂耍,大街上口角甚至大打出手的到是目睹了两三起,最后那一回打人的和被打的都头破血流,行人纷纷走避,连官府都惊动。
李从武十分扫兴,想要带着两个妹妹回家去。
文笙却道:“三哥,这附近有没有相熟的茶楼?咱们去喝壶茶歇歇脚吧。”
李从武咧嘴一笑:“我知道了,你是想去听书。出来半天刚好也饿了,咱们去陈家老店,三哥请你们喝茶吃点心。”
文笙笑笑,与青桂的兴奋不同,她对说书人嘴里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并没有多大兴趣。
不管在哪儿,酒肆茶楼向来是聚集三教九流龙蛇混杂的地方。各种真真假假的消息满天飞,文笙觉着若是能到这样的场合坐坐,用心观察,比自己这么在街上闲逛要有价值得多。
第八章 胡琴悲歌
李从武说的这家店在离水算得上名副其实的老店,开业至今足有四五十年,在这世道一家茶楼能无灾无难开这么久,文笙不用打听也知道这家店的老板必是个有背景有手段的人物。
他们三人到陈家老店的时候离饭点儿还早,大堂里已经聚了几十号闲人在喝茶聊天,时不时因台子上说书人讲到精彩处而哄然喝彩。
青桂低头跟着哥哥别别扭扭上了二楼,等落了座发现没人注意到她才微微松了口气。
文笙落后稍许,相较宽敞明亮的大堂,楼上相对隐蔽些,视线又好,找张桌子随意一坐,整个店堂包括台子上都看得清清楚楚。
美中不足是此时店里有几杆老烟枪正吞云吐雾,虽然楼上楼下窗户都大敞着,气味仍然十分呛人,青桂既紧张又不惯,小脸儿绷得紧紧的。
三人一坐下就有茶博士跑过来招呼,李从武认识他,问话的口气十分随意:“你们这里说书的换人了啊,还挺热闹的,这说的什么?”
茶博士“嘿嘿”一笑:“爷您有所不知,新换的不止他一个呢,大家都想听个新鲜不是?‘纪将军彰州大捷’,这书我也是头一回听,三位来点什么?”
李从武随便要了壶便宜花茶,又点了几样点心,向两个妹妹道:“既是讲咱们纪将军的,怎么也要好好听一听,我以前跟镖局的人来过几回,这里的茶水不管什么价钱喝着味儿都差不多,就不花那冤枉钱了,点心到是不错,等上来你俩尝尝。”
李从武一看就是粗人,那茶博士听着他当面贬低自家店里的茶水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躬身退了下去。
文笙目光自那茶博士身上掠过,飞快将店里在座的打量了个遍。
品茶文笙到算是半个内行,可想也知道,她前生喝过的那些好茶在这个世界都不复存在,而泡茶的手艺,只看伙计们提着硕大的茶壶满场飞奔,也没什么好说的。这么说起来,不能怪表哥不识货,换她来也会捡那最便宜的随便一点。
店里的伙计看上去很普通,客人也多是有几个小钱的懒散闲汉,到是今日这回书值得听一听。
那位家住离水,目前带兵在南方沿海抗击东夷人的大梁名将姓纪名南棠,生平十分传奇,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年少时便力挽狂澜一战成名,如今刚过而立之年,已是战功赫赫家喻户晓的英雄人物。
就文笙所见,至少在他的家乡离水,这位纪将军有着极高的民望。
只不知盛名之下是否符实?
台上的说书人正说到东夷王设下毒计,派遣手下说服了各处海寇首领,纠合数万海寇,乘坐战船千艘直奔大梁沿海而来,在彰白二州如蝗虫一样登陆,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可怜百姓无辜受难,真个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那说书人四十来岁,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长衫,看上去貌不惊人,说起书来却嗓音洪亮,绘声绘色,说到动情处好似亲眼见过当时的惨状。他讲海寇如何大白天冲入白州一家富户家中,将这家不足周岁的小孙子开膛挖心,在炕上摔成了肉泥,大堂里登时便有不少人忍不住怒骂出声。
李从武涨红了脸,“啪”地一拍桌子,骂道:“这帮畜生,真是欺我大梁无人!”
青桂低着头悄悄抹眼泪。
一回书讲完,店内群情激愤,怒骂声盖住了说书人的声音,说书的汉子两眼泛红,向左右抱了抱拳,看样子是要先休息一阵。
文笙看他下台之后没有过来讨赏钱的意思,便将目光移到了众人身上。
她看他们一张张脸表情各异,或激昂,或愤懑,不知道为什么,始终像隔了一层纱。
他们的喜怒哀乐,就像是一副在她面前徐徐打开的画卷,她无法融入进去感同身受,甚至就连她自己在这个世界里接下来要面对的命运,都不自觉地漠然处之。
她一点都不喜欢这个时局动荡人心浮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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