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麟远死在船舱里,身中两刀,文笙隐隐觉着贼人好像生怕杀不死他,明明脖颈上那一下足以致命,偏又要补上一记,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他唯恐失手必须如此慎重?
船舱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长条桌案被拉到了一旁,凳子翻倒在地,周围船板上墨汁淋漓,暗红的血喷溅得到处都是,因为有舱门隔着,舱里面相对封闭,血的腥气和墨汁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叫人窒息。
傅长沙前天夜里已经在这舱里呆了很长时间,进来之后只是一扫,没发现有什么异样,目光便落到文笙身上,等着看她会不会有所发现。
血泊里掉了一支画笔,文笙走到凳子跟前,转过身来。
她几乎能想见当时舱门突然打开,白麟远惊慌站起,来人扑上来就势割断了他的脖子,白麟远受到重创仰面摔倒,带倒了凳子,手里的笔也掉落在地。
捕头傅长沙虽然相貌粗犷,内里却是个很精细的人,就连捕快许治令和那姓宋的军官都极有经验,死的是典史的儿子,不可能敷衍塞责,文笙知道这些人才是内行,而自己前来,是要站在白麟远的一边,看看有什么被遗漏的线索。
桌案上打翻的砚台早已经干透,边上滚着几支笔,最上面的一张纸画了一半儿,画的果然是微波粼粼的河面。
这幅画半边染了墨汁,下边一小截被锋利的刀片割碎,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细小的碎纸片飘落在角落里,叫不知情的人一看,船舱里到像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搏斗。
“这是什么?”文笙弯腰拾起了一张铜钱大小的纸片。
“是画。”傅长沙回答她。
其实不用他说,文笙将手里的那张纸翻过来就已经弄明白了,确实是画,上面墨痕宛然,这么一小块儿,黑漆漆不知画的什么。
“这些都是被撕碎了的画?”
“不止这些,还有。”傅长沙到舱门口探头出去和许治令说了几句话,拿回一个布包来,里面全都是差不多大小的碎纸片,文笙估计了一下,按白麟远惯用的画纸大小,这些至少能凑起二三十张画来。
傅长沙头疼道:“这些也不是撕碎的,是凶手杀人之后用匕首的锋刃划碎的。”
他看着文笙两手各拿一张碎片,站在桌案前反复对比,心中微微一动,突然就想通了自己为什么明知道不合规距,还是带了这位顾姑娘来看凶案现场,是不是他当时潜意识中就觉着应该叫她来看看这些画,给自己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呢。
“你说凶手连杀两人之后没忙着走,先将他们身上值钱的东西搜刮一空,又不紧不慢把这些画全都划成了碎片,然后才拍拍屁股扬长而去?”
傅长沙点头:“恐怕是这样。”
“为什么?”
傅长沙显得极有耐心:“我们推测,要么贼人见财起意,现在离水到处戒防,盘查得这么严,那些鸡鸣狗盗之徒没了进项,突然发现了机会狗急跳墙。还有一种可能,凶手专盯着白典史的独子下狠手,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说不定是白典史过去得罪了什么人,这是蓄意报复。”
他顿了一顿,又道:“因为这些画,又叫我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会不会是白少爷这些天躲在这里画画,目睹了什么,或者凶手以为他看到了什么,所以杀人灭口?譬如说,他正在画的这幅画上就污了一大块……”
文笙摇了摇头:“若是如此,凶手最应该做的是将这幅画带走。”
她脑袋里清醒得很,将桌案上那幅画了一半的画提起来,自背面看了看,道:“借个火。”
傅长沙会意,掏出火折子晃亮,文笙将画纸靠近火光缓慢移动,细细端详,停了一阵将画放下,道:“我看没什么问题。这整幅画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傅长沙难掩失望。
文笙想了想,却道:“傅捕头,我想试着拼一拼这些碎片。”
傅长沙吃了一惊,看向那包碎得不成样子的纸片:“这看着都碎成糨糊了,还能拼起来?”
文笙叹了口气:“只怕要很费一番工夫。劳您叫人把所有的碎片收集齐了,再给我找个安静的地方。”
定案之前这些都是重要的证据,傅长沙不可能叫她把这包东西带回去。
“另外我想再见见白典史,烦请您跟他说一声。”
第二十八章 两起命案
傅长沙给文笙找的“安静的地方”是白府一个小跨院。
一间大屋只留下了一桌一榻,除此之外其它的东西全都搬了出去,吃饭洗漱有丫鬟服侍,院门外有人守着不许打扰,好叫文笙能专心整理那些碎纸片。
文笙请傅长沙帮忙给舅舅李荣捎了个口信,说她有事要过些日子回去,叫家里人尤其是李氏不要担忧。
至于李家人听到之后会怎么想,她可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要把近千张大小不一的碎片分门别类拼出十几张水墨画来,这个活儿在傅长沙看来实非人力所及,都是一样的画纸,每一张碎片边缘都很整齐,没办法据此拼对,只看那方寸间的笔墨走向,随便拿起两张往往只有毫厘的差别,根本就不可能有人做得到。
对文笙而言这也是一件颇耗心神的事。
即使她自觉很了解白麟远的绘画风格,刚开始的时候也是对着几张差不多的碎片一坐就在大半天,觉着无处下手。
白典史很忙,儿子的丧事要办,衙门里还有一堆事要处理,当天他听了傅长沙的回报,便想应文笙要求听听她要和自己说什么,可直到文笙住下两三天了他才抽出空来。
这日他在县衙与县令诸洪经过一番长谈,焦头烂额回到家中,儿子头七没过还未下葬,家里一片愁云惨淡,不时有哭声响起,白士元心里盘旋着诸洪方才说的那些话,只觉身心俱疲,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突然想起跨院那位古怪的顾姑娘来。
把那些碎了的画拼起来会有什么用?
可不管怎么说,她还坚持着要为麟远做点儿什么,没有人一走茶就凉,这就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要强。麟远这孩子死心眼儿,认准了画画不管旁人怎么劝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没想到交朋友还有几分眼力。
他强抑悲伤来到了跨院,叫丫鬟先进去通知一声。
文笙迎到门口,请他进去。
桌上榻上都是黑的白的碎纸片,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文笙叫丫鬟去给白典史搬把椅子来,白士元一进来便注意到地上铺着十几张空白的画纸,有几张上面密密麻麻用细针固定着许多碎片,多的有十几片,拼得严丝合缝,画上画的什么已经初见端倪。
“你……已经拼出来了这么多?”白士元吃了一惊,连忙凑过去细看,画是儿子所画,没什么特别,难的是把它们一张张找出来……他扭头打量文笙,这才留意到对方眼底泛红,脸色也不大对劲儿,显是为了拼这些画一直没怎么休息。
白士元觉着自己还是怠慢了这位顾姑娘。
文笙没有在意白士元怎么想,她指了拼得最多的一幅画,解释道:“说来侥幸,这幅画白少爷曾经拿给我看过。”
她顿了顿,想起几天前要见白士元的目的:“白典史,我想知道令公子以前画的那些画是否都还在?若是没有销毁,能不能带我去瞧一瞧?”
白士元道:“麟远对他的画看得很重,旁人都不许碰,近几年画的一直都留着,只是前段时间我找了个有名的画坛前辈帮他看了看,那人对他的画评价很低,我回来劝他时说了几句重话,他堵气撕了一些,剩下的……应该都在。”
正好丫鬟进来,白士元命她去把先前跟白麟远的书僮叫来。
文笙问白士元,这几天白麟远的案子县衙那边可有什么进展?她知道捉拿凶手的悬赏早已经贴出去了,赏银还不少。
白士元叹了口气,他又想起诸洪的那番话,心中郁郁,忍不住说了实话:“好几天了,没有任何有用的线索。县里抽不出那么多人手,傅捕头他们不能一直盯着他的案子,麟远被害很可能要变成一桩无头案了。”
文笙大为意外:“怎么可能?”
白士元是典史,名义上是“四老爷”,论实权却仅在县令之下,白麟远这事于公于私底下人都该效死力才对。
白士元一脸愁绪:“对你说也无妨,先前首阳先生遇刺,说是受伤实则当场身亡。这件事因为影响太大被将军府暂时隐瞒了下来,为这个不管将军府还是离水县衙都已经急了眼。将军府的录事天天盯着县尊大人,傅捕头他们顶着压力帮我查了这么多天,我一个小小典史怎能再强人所难?”
文笙怔住,是啊,就连当日祖父作为顾家的家主都有无力回天以身殉道的无奈之举,何况白士元?
她想了想,抬起头来,目光坚定:“您有没有想过,这两起命案内中大有联系,相比首阳先生遇刺的茫无头绪,还是咱们这边更好入手一些。”
白士元一愣,随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你是说将麟远的死与首阳先生遇刺联系起来,那帮当兵的不但不会阻碍我们调查,还会全力配合!可若两者全无关系,耽误了捉拿刺杀首阳先生的凶手……”
他这里犹豫不决,文笙已淡淡地道:“我只认得白麟远,并不知道首阳先生是哪个。我也不觉得首阳先生的命就比麟远高贵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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