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笙看来,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没有必要老是耿耿于怀,再说事情会发生,还是自己不够小心之故。
她笑道:“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这不是紧跟着就被圣上点了个状元么,说不定圣上正是看在我手受了伤的份上,加以照顾。”
“这话太自谦了。此次应考的人里面,你的实力确实稳压旁人一头,就是钟兄,想要同你一较短长,也需等他真正学了妙音八法之后。圣上虽然不是乐师,但他眼光还是有的。我到是好奇,像你这般琴路,往后要如何发展。”
谭瑶华说着,脸上露出了期待之色。
他很敏锐,只那天在同乐台听文笙抚琴,便觉出来她的路子和自己以往见到的所有乐师都不相同。
钟天政插言道:“不是要看《希声谱》么,怎么还不开始?”
文笙和谭瑶华一齐笑了。
谭瑶华取过纸笔,一边研墨一边道:“我先把原谱写下来,然后咱们再一起研究。”
文笙手不方便,钟天政接过砚台:“我来吧。”
谭瑶华写一笔工整的蝇头小楷,他的字迹文笙早就见过,此刻守在一旁,见他把《希声谱》的曲谱一行一行默出来,心中激动难言。
谭瑶华写完了放下笔,道:“这曲谱早打出来了,本来我去邺州,想把它也带上,只是这支曲子本身有些怪异,听着不像另一首那么分明。”
钟天政十分感兴趣:“那你快些弹来,叫我们听听到底怪在何处。”
谭瑶华笑笑,左手按弦,右手轻拨,抚动了古琴。
这支琴曲同样不长,谭瑶华很快弹完,而后他伸手将琴弦轻轻按住,止住了尾音,抬头问另两人:“感觉如何?”
钟天政感慨道:“指法颇繁复。”他吹箫侧重于技巧,看谭瑶华弹琴也是先着眼于指法。
适才谭瑶华的指法确实给人以眼花缭乱之感,只看左手,就有大量的绰注,花样繁多的吟猱。
飞吟、游吟、落指吟,小猱、大猱、荡猱,右手滚拂、圆搂、轮指,如此自由多变,难得谭瑶华处理得缓疾得当,层次分明,透着一股轻松随意。
至少文笙左手若是完好,依她此时的功力,绝无可能做到像谭瑶华这么举重若轻。
但谭瑶华说这曲子怪,指的绝不是指法有多复杂,他谭家便是以指法起的家,如此难度的曲子若按妙音八法算也就是个三四重的程度,距离谭瑶华的极限还差得远。
故而他听了钟天政这话不置可否,转而看向文笙。
文笙这半天不说话,正是感受到了谭瑶华所说的古怪。
在谭瑶华那复杂多变的指法下,这支曲子听上去旋律跌宕明快,其中有几处明显相似,节奏感极强。
听上去不像古琴,到有些像琵琶之类的乐器发出的声音,珠弦碎玉,颇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感。
可怪就怪在初听如此跳脱的一首曲子,不知为何其中又暗含苦涩之意,叫人听过之后不是心花怒放,而是空落落的怅然若失。
既然这首曲子出自《希声谱》,文笙不由要想,《希声谱》中有一首《伐木》,一首《行船》,虽然这名字都是她取的,但原曲表达的当是这个意思无疑,这一首又是什么呢?
她听不出来。
这种节奏感极强却又透着悲伤的旋律,超出了她的认知。
她凝神思索了好一阵,问谭瑶华道:“你也听不出来它说的是什么?”
谭瑶华摇了摇头:“我觉着是我出身国师府,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故,这一年间特意到处走了走,乡间、市井我都呆过,留意观察,却始终没有发现有哪一样事情与这旋律有共通之处。”
“也许是做这样活计的人太少,平时不容易见着,所以我们一时想不到吧。”文笙只能做此猜测,“说不定哪一天,灵光一现,就会想到了,或者无意中撞上呢。”
话虽如此说,文笙却多少有些失望。
她自忖不像这世上旁的女子,前生后世也去过不少地方,而谭瑶华显然也属见识广博之人,凭他们两个的经验,竟听不出这琴曲里说的是什么,那以后靠着碰运气来寻找答案,怕是极为渺茫。
可若不能将其破解出来,这首琴曲便不可能为自己所用。
可惜了。
谭瑶华遗憾叹道:“只好如此了。”
这时候,却听着屋子外边脚步声响,丫鬟们齐刷刷道:“小姐来了,见过小姐。”
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道:“不用多礼。五哥在里面陪客人呢?”
谭瑶华笑对文笙和钟天政道:“我妹妹令蕙来了。”
他口称妹妹,其实是堂妹,谭令蕙是大先生谭睿博的掌珠。
谭老国师嫡出的孙子十几人,孙女却只有长房这一个,各房都拿她当宝贝,宠爱非常。
文笙和钟天政一齐起身相迎。
“五哥,打扰勿怪,我们是来看状元的。”房门自外边推开,谭令蕙当先进来,后面还跟了两个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
第一百五十章 异端邪说
文笙久闻谭令蕙芳名,直到这时候才算是正式认识了。
谭令蕙生得十分清丽,一张白皙瓜子脸,黛眉弯弯,双瞳剪水,眉目间透着一股浓郁的书卷气,上身穿了件淡黄色的圆领斜襟小袄,下着紫色如意纹刺绣长裙,腰系柔丝绦,人一进屋,便觉淡香浮动,甚是赏心悦目。
文笙在心里赞叹了一声,暗忖:“这般美丽的姑娘,难怪那二皇子杨昊俭要挖空了心思讨好她,就不为老国师的地位以及谭家这一大家子乐师,单单这谭小姐自身的条件,在奉京的闺阁千金中只怕都是顶尖的,也不知她后来对杨昊俭有没有加以辞色,建昭帝的两个儿子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若是这两人真成了姻缘,那可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以她推测,谭老国师应该不至如此糊涂,杨昊俭十九要空忙一场。
和谭令蕙一起过来的两个姑娘年纪相仿,都是十六七岁,穿戴十分精致华美,其中一个穿银红衫子的姑娘长了张鹅蛋脸,一边面颊上有个明显的小酒窝,进门先叫了声:“五哥!”脸上带着笑,看面相颇为喜秀。
谭瑶华连忙为两边介绍:“令蕙你们来的正好,这位便是顾姑娘。这是我妹妹谭令蕙。”
他又示意另两位姑娘对文笙道:“这两位是我妹妹的闺中好友。这是铭王府的小郡主,这是延国公的孙女。”
铭王?延国公?
文笙进京时间尚短,认识的达官贵人不多,巧的是这两位大人物却都因李承运的关系特别注意过她。
穿银红衫子的是铭王杨安的小女儿杨蓉,性子看着颇为活泼:“我父王此番跟着程国公押状元出‘角’,托顾姑娘的福。还赢了不少银子呢。”
众人一齐笑了起来。
文笙注意到跟在最后的那位少女只是露出淡淡的笑容,眉目间透着几分冷淡。
此姝是延国公鲁大通的嫡亲孙女,李承运是她的姑夫。
按说连建昭帝都知道文笙是李承运的亲信,这位鲁大小姐应该对她态度亲热些才是,除非鲁大通和李承运翁婿两个不和,影响了家里晚辈的看法。
谭瑶华好意叮嘱:“顾姑娘刚来奉京不久,对好多事情还不熟悉。大家以后同在玄音阁了。相互间要多提醒照应。”
谭令蕙含笑应了。
杨蓉这半天不但把文笙打量了个遍,还偷偷瞥了好几眼一旁的钟天政,此时眨着眼睛。故作天真地问道:“谭五哥不帮我们介绍这位公子么?”
谭瑶华失笑,回身望向了钟天政。
因杨蓉这一问,几位姑娘不再遮遮掩掩,正大光明地打量起了这位陌生的俊美公子。
生成这般模样。啧啧,真是任谁呆在他身边都要因之失色。更难得的是风度极佳,任姑娘们的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浑若无事。
“在下姓钟名天政,此次也参加了玄音阁的收徒选拔。”钟天政面带微笑。彬彬有礼。
杨蓉同他目光一触赶紧避开,笑道:“原来是榜眼钟公子,我们都听说过你的大名。没想到被五哥藏在这里。”她说话虽然落落大方,脸上还是不由自主地出现了羞红之色。
那位鲁小姐在后面轻轻推了下谭令蕙。凑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谭令蕙笑道:“五哥你们正在切磋琴艺么,可否请顾姑娘去我院子里小坐一会儿。大哥今日宴请的都是男子,我怕顾姑娘会觉着不自在。”
他们三个方才研究《希声谱》没什么进展,接下来也无事可做,谭瑶华便问文笙意见。
文笙想起昨日钟天政说得那番话,谭家大小姐跑来相邀,她哪能不去,当下站起身,请谭瑶华派人去和云鹭说一声,她跟着三位姑娘出了门,前往谭令蕙的院子。
三女来见文笙,本是出于好奇。
听说此次大比,圣上看着程国公的面子点了个女状元。
此女生于沿海小城,出身寒微,偏偏爱作男子打扮,行男儿之事,此次成绩又压了这么多男人一头,想必更助长了她争强好胜的脾气。
但细一接触,才发现传闻多有不实,文笙同她们虽然没有那么多话说,可也没表现得多么异类。
她们谈的,她都明了,举止自然而然,一点儿寒酸局促之态都没有,就好像她同她们一样,也是锦衣玉食里头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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