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懿点了点头,道:“秦尚书这样朝廷大员在王爷面前还是说得上话的,更何况她还有孩子。”
怀珠咬牙道:“那日南巡的时候,小姐就不该发善心让她留宿,结果倒便宜了她。”
“不知她也会有旁人,王爷身边至少要有一两名侧妃,否则哪里成体统。你瞧后宫御妻几十,妃妾上百,将来若有那样一日,王爷身边也会如此。”
怀珠听她语气淡漠,不觉更伤心起来,“小姐若能早生下一男半女,也不至于困在宫中许久。”
妙懿道:“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怀珠一怔,道:“小姐还年轻,将来未必没有翻盘的机会。”
妙懿不欲在此事上纠缠,遂问起抱玉等人的去向。怀珠含恨道:“她们都是靠不住的。小姐不在的这一二年内,她们出府的出府,嫁人的嫁人,全都走了个干干净净。小姐也不必再惦记她们了,只当她们都死了吧。”
天水碧的窗纱滤入纯净的阳光,炕几上茶香袅袅,热气未散,妙懿抚摸着瓷盏上细腻如玉的青釉,热气透过薄薄的杯壁传到她冰冷的掌心。一时房内寂静无声,甚至连门口处传来的细碎脚步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怀珠用帕子抹了一把眼泪,扬声问道:“谁在那里?”
“回禀王妃,殿下回府了,正往这过来。”
怀珠忙说:“知道了。”她扭头望向妙懿,见她神色如常,遂道:“小姐可要梳洗?”
“不必了。”
妙懿沉吟了片刻,又道:“是我糊涂了,该是得梳洗一番才是。”
怀珠见她一时面容淡漠,一时又微笑,心中不觉伤感起来,忙起身帮她张罗。
“王爷直接去见王妃了,然后呢?”秦蕊姬惴惴不安的听着下人们回禀,心焦得仿佛热锅上的蚂蚁。
“王爷命人摆了饭,恐怕夜里要留宿也未可知。”那侍女一边说一边偷瞄秦蕊姬,见她面色青白,终于还是将多余的话咽了回去。要说王爷似乎从不在秦侧妃院里留宿,秦侧妃往日也并未有异议,今日倒着急起来。若是她瞧见流水似的赏赐朝着正房方向端去,还不知道脸色会多难看呢。
秦蕊姬紧紧握着袖中的锦囊,那是安王侧妃沈牡丹赠给她的,非到万不得已,她并不想使出这一招。
“你再回去盯着,看还有些什么,回来再报与我知。”
见人已去了,秦蕊姬的乳母胡嬷嬷凑上前来道:“小姐先别急,到底她名义上还是瑞王妃,又是许久才回府一趟,王爷过去瞧她也不足为奇。”
“嬷嬷知道什么呀!”秦蕊姬心中焦躁,一挥袖子将桌上茶盏打翻,茶汤流了满桌。丫鬟们忙抢着去擦,都被秦蕊姬赶了出去。
胡嬷嬷手里拿着半湿的绢布,眨巴着眼睛道:“按说……这事着急的不该只是小姐。府里还有一个人准也着急。”
她冲着西跨院方向努了努嘴。
秦蕊姬先是一怔,面上虑色稍减,却仍旧心怀疑虑:“奶娘的意思是——西跨院的那位?”
“自然。”
“可她会出来吗?”
胡嬷嬷神秘一笑,道:“就算她不出来,老奴也想法子让她出来。”
却说秦蕊姬派去上房探听信息的丫鬟还没到走到门口,就见着丫鬟们仍川流不息的捧着覆有红绸的托盘往房中走去,不禁暗暗咂起舌来。
只听管家娘子在旁嘱咐道:“都小心着抬,别磕碰了。”
有好事的丫鬟偷偷凑上前去道:“咱们这位正王妃才第一日回来就这么着了?”
管家娘子剜了她一眼,唇角噙笑道:“你这小蹄子才来几日,哪里知道当年王妃在府里时候的光景。”
“比秦侧妃还风光?”
“那可是王爷明媒正娶,八抬大轿从皇宫正门抬进去的,你说呢?”
那小丫鬟不敢作声,吐着舌头一溜烟跑去后廊喂鸟雀去了。
那管事娘子在后追着骂道:“小浪蹄子别把心眼放歪了。高的捧低的踩,才进来没几日的毛丫头也学会这些了,呸!”
就在不远处的一窗之隔内,妙懿侧坐在榻上,默默用帕子轻沾眼角。瑞王就立在榻前,一脸温柔的道:“吾妻今日归家,为夫深为愧疚,当日竟未能护你周全。”
许久未听到这样的暖心关切之语,泪水在妙懿眼眶内打转,被她硬生生的噎住了,千言万语送到唇边都化作了温柔解语:“妾都明白,殿下无需多言。”
瑞王满眼疼惜的望着眼前女子微微颤抖的娇弱身躯,忍不住伸手轻抚她的肩膀。薄薄的热气透过单薄的丝绸渗入肌肤,妙懿忍不住打了个颤,想躲却又忍住没动。只听得一声轻微的叹息从头顶处传来,幽微而缠绵,蛛丝一般,丝丝缕缕,纠缠不绝。
妙懿心下一颤,不禁软下了心肠,回想从前自己初嫁与他时,瑞王待自己何等的温柔体贴,百般怜爱,从未强迫她做不情愿之事。纵使翻遍整座京城,皇亲国戚不论,能做到这一点的男子又有几个?即使她被禁足宫中多年,那也是无法之事,更是多方权衡的结果,又怎能怨怪瑞王?
他能走到今天着实不易,远比她当年丧父远奔京城的日子更艰难,她是吃过种种苦头的人,如何能不明白?
她正想着,只听瑞王温声道:“无论想要什么,想吃什么,尽管吩咐下人去做,旁人要有惊扰你的只管打出去,不用有任何顾忌。她们原都是来服侍你的。今日你先好好休息,明天我来陪你用午膳。”
瑞王微微弯身,轻声在她的耳畔说道:“你是王府女主人,永远都是。”
瑞王说罢便要转身出去,手却蓦然被一只温软的柔荑握住。瑞王惊喜,不敢置信的低头望向妙懿,却见她已将手收回,在颊畔做拭泪之状,不觉心中一软,怜爱的捧起她的脸,伸手轻轻帮她擦去眼角泪珠。
毕竟许久未见,妙懿略有些尴尬,微微侧了侧脸,躲开了瑞王的手。然方才男子掌心的灼热温度轻触在她冰冷面颊上的感觉并未消除,妙懿面颊绯红,似染了胭脂一般,越发楚楚动人。
瑞王心内愉悦非常,当即命人摆饭,二人举杯庆祝久别重逢,异常温馨。这一顿直从天明吃到黄昏,精致菜肴冷了便端下,重新做了再端上,如此丫鬟仆妇往来伺候不绝。
因妙懿爱静,不喜吵嚷,便只留了怀珠一人在旁服侍,妙懿亲自把盏,将酒端到瑞王面前,笑吟吟的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妾修了千年才得与殿下共结连理,这杯便敬与殿下。”
瑞王接过,一口便饮干了。妙懿又斟了一杯,双手递与瑞王,絮絮诉说了些多年离别之思,说到伤心处时,不觉滚下泪来。
她哽咽道:“妾福薄,这些年未能在殿下身边与殿下相守,更未曾珍惜与殿下相处的时光,只一味的任性妄为,直到与殿下分开之后方觉悔之晚矣。”
瑞王沉默,只听妙懿继续道:“若再给妾一次机会,哪怕只嫁与殿下一日,也要珍惜一日,方不辜负殿下的恩情,夫妻的情分。”
她擦干泪水,凄楚道:“可惜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处呢?妾终究还是与殿下错过了。”
她霍然站起身,将酒盏撂在桌上,狠心放冷了声音道:“殿下请回吧。武国公府今日妾已经去过了,待明日还请殿下将妾送回宫中,妾情愿青灯古佛一生,为殿下祈福,为诸位娘娘们祈福。这辈子只要想着曾与殿下有过些许缘分,妾便已心满意足了。怀珠,送殿下出去。”
说罢,她已提裙奔向内室,不小心裙裾擦翻了锦凳,险些被绊倒。
她反手关上内室的门,跌跌撞撞的直跌到床榻前,将脸整个陷在软褥中,那床榻早已被杜若香熏透,盈盈香气霎时扑了满鼻,她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又流泪不止。此刻,她只觉得自己怪异又好笑,她的存在早已是个笑话,只是她一直在逃避罢了。早知今日,还不如当初一根绳子吊死了干净。
“好好的,又哭什么。”瑞王的声音乍然在背后响起,妙懿没有回头,只是捂住胸口道:“妾心里难受,殿下请回吧,今日妾不便伺候殿下。”
妙懿哭了良久,听见身后没动静,只当是人已经走了。她重重叹息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妙懿呀妙懿,父母跟前你未曾孝顺过一日,夫君身边你不曾尽心,你有今日也是报应使然。如今已有新人在殿下身边伺候,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又伏在床畔哭了一会,心绪逐渐冷静下来。她在宫中这两年几乎一滴眼泪都未掉过,再加上日日都在佛堂礼佛,很少与活人打交代,面上表情几乎像是被冰封住了一般。今日忽然冰破,一时情绪失控,身体便有些承受不住,起身时顿觉天旋地转。
一只手从身后探过来托住了她的手肘,妙懿稍稍稳住身体,轻叹道:“怀珠,你不必再劝我,我主意已定。如果一个孩子能够将我留在王府,那我宁可回去,也不要忍受将来可能承受的骨肉分离之苦。”
怀珠没有言语,妙懿轻轻推开她,趔趄着脚步倒在床上。她以手覆面,晶莹的泪水渐渐从指缝间渗出,想她这一生,想要的从未得到过,想留的从来都留不住,想说的从无人可诉。她从来都不曾属于自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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