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懿没有接话。
“我不想死,一点也不想。从前我以为活着就该该轰轰烈烈的活,死也该如此,可惜现在我一丁点也不想死了,好死不如赖活着。”
妙懿缓缓启口:“现在还不晚,快逃吧。”
她已经逃不得了。
除了她们二人,其余众女一早就被家里派来的马车接走了,整座揽月殿一下子空了下来。二人分开,各自回房收拾东西去了。
妆奁早在前一日便已经打点妥当,本无甚可收拾的,只等出宫便是。妙懿坐在房内,李宫人送了茶水进来,妙懿饮了两口,站起身道:“我想起来还有些事没办,先出去一会,很快回来。”
又交代了几句话,便出了揽月殿。
宫道长而比直,两侧的宫墙在日光下显得有些斑驳,许是最近雨水较多,原本朱红色的宫墙上此时分布着深红,玫红,浅红,有太监提着漆筒正在仔细的补色,监工的太监吆喝着指挥,“眼睛瞎了,抹得那样红,比你娘屁股上的疮还打眼,重描!”“你,说你呢矮脚驴,你新来的吗?会用刷子不会!返工!”
他得意洋洋的掐着腰,一会指指这个,一会又骂骂那个,颇有些挥斥方遒的气势。偶尔有一位穿着打扮出众的宫女经过,打趣道:“哟,马公公好大的架势,可是抖起来。”
那监工的太监立马收敛了气势,躬身陪笑上前说道:“姐姐身子大好了,姐姐最近不出来走动,做弟弟的可一直惦记着姐姐呢……”
“油嘴滑舌!”
妙懿此时已经走开,远远还能听见那二人的笑声。拜高踩低,也不过是宫中常态罢了。
宫墙尽头是一条岔路,往左是通往御花园的路,曲径通幽。往右则是往前朝去的路,笔直而通畅,大多数途径的宫人都是朝这边去的,皇子们的宫室大多坐落在那里。
选哪条路才好?
妙懿正踌躇间,只听身后有人问说:“可是唐女史?”
妙懿回头,见是方才宫墙边同那监工太监说话的宫女,此刻正用一双细长眸子打量着自己。
“不知贵妃娘娘那里因何事寻我?”
在宫宴上,这名宫女曾站在沈贵妃背后侍候。
“唐女史好记性。小的叫绿萝,可寻了您好久,没成想在这里遇到了您。我们娘娘想请您过去说说话。”
她浅浅笑着,琉璃色的眼珠却散发着微微冷光。
☆、第98章
妙懿在承乾宫西配殿的厅中坐了,那名叫绿萝的宫女将她领来后说要先去回禀娘娘,让她在这里稍候片刻。
小方几上搁着的茶水从冒着袅袅热气到热气散去,如此反复,直到宫女第三次上前撤换茶水时,方才从外面走进来一名蓝衣宫女,却并不是绿萝。
妙懿站起身来,柔声问道:“可是娘娘要召见我?”
“娘娘正在召见外命妇,此刻恐怕没时间见女史,再等等吧。”
说完,那蓝衣宫女拔脚就走。
妙懿缓缓落座,隔着半开的窗子,能看见宫女们拎着红漆彩绘食盒整齐的排成一排经过,往正殿走去。
传话的蓝衣宫女追上走在最末位的宫女,问道:“御膳房都做了什么菜品?今儿可是娘娘的娘家人入宫,商议咱们侄小姐和三殿下的好事。娘娘还特意嘱咐说要捡上等佳肴送来,不许有半分敷衍。”
“这个自然。”那宫女回答。
蓝衣宫女继续道:“要我说,早该如此了。咱们三殿下也只有牡丹小姐可以配得上,不像那些猫儿狗儿的,以为有点子姿色就能勾住爷们了。也不知是从哪儿钻出来的野货,还想冒充前千金小姐!”
“可不是。”
虽隔着窗子,二人的话却清晰的传到了妙懿耳中。妙懿微微一笑,心说不过是想给她个下马威,至于这么大费周章吗?
她忽然明白沈贵妃因何要将她请来承乾宫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过了好一会,另外又来了一名翠衣宫女,直接向她宣布说今日贵妃娘娘事忙,不能见您了,您回去吧,不耽误您出宫的时辰了,云云。
翠衣宫女似乎还准备了旁的说辞来敷衍她,却只听对方问说:“几时了?”
“西洋钟刚打了十二下,您再不出宫就误了时辰了。”翠衣宫女将最后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晰。“若过了时辰还在宫里耽搁可是犯了宫规。”
妙懿只觉好笑,就像她猜测的那样,沈贵妃压根就没打算见她。在这当口将她叫来不过是为了拖延时辰,好保证她出宫之前没时间和三皇子见面。
——如此算计,还真瞧得起她。若换一个气性高些的女子,恐怕听见方才的言语早就被气哭了。如果是一心打算嫁给三皇子的人,恐怕也要掂量一下这位“准婆母”的份量。毕竟现今圣上身体康健,就算三皇子此刻立即被封为太子,等他登基也指不定要多少年之后,史上做了二十来年太子的不是没有,可别等没熬到日子,就已经被婆母折磨死了。
早夭的太子妃嫔可比太子的数量多得多,一将终成万骨枯,不说一开始便天时地利人和全都具备,但也不能还没迈出第一步,路上已经多了一堵高墙挡道。
“那么就姑娘代我向贵妃娘娘请安。”
妙懿说罢便告辞走了。
——但愿沈牡丹同三皇子能长长远远,白头偕老吧。
出了承乾宫,妙懿并没有往宫门的方向赶,她还要到另一处所在瞧瞧去。
当今天子崇尚诗文,年轻时也曾是一位风雅少年,诗词歌赋,无所不精。受先皇的影响,酷爱江南园林之风采,登基之初,特意从江南请来许多能工巧匠,将御花园重新修葺了一番,随后逐年累加,遂成今日宜人之景。其湖石堆叠,异草仙藤遍地,又引山泉入园,借势成瀑,晶莹水雾将玉竹芭蕉濯洗成翠,在灼热日光的炙烤下,更觉清凉无比。
伸手拂了拂被水雾打湿的发梢,妙懿看着树木掩映中的小径,这?条路她已经走得很熟了。
分花拂柳的来到琼花台,妙懿一眼就被花丛中一道修长的身影吸引住了目光。
月华色淡蓝的暗纹缎袍服帖得仿佛长在那人身上,腰上依旧系着显示身份的玉带,英挺俊美的五官,潭水般的目光,似浅实深。仿佛察觉到了身后的响动,他浅淡一笑,道:“良辰,可是到了出宫殿的时辰了?”
他仰首看了看天光,碧色如洗的晴空中云丝淡淡,即便有风不断擦拂而过,仍会留下丝缕淡薄的痕迹。
“她终究还是没有来。”
一个人,总会有些许寂寥。
良久不见身后人答言,华珣微微一顿,慢慢转过身去。此时正是夏暖风大之时,一阵风吹过,惊涛一般卷起漫天琼瓣,纷纷扬扬好似落雪。
妙懿拂去肩头花瓣,缓缓蹲身行礼,“臣女特来向二殿下辞行。愿殿下福寿康健,如意吉祥。”
华珣确实有些意外她会赶来,一时不觉心波微澜,却最终发出了一声叹息:“起来吧。”
他的声音那样温和醇厚,如暗夜微风中的花木香,令人迷醉。
妙懿立起身,柔顺的低着头,似在等候他的吩咐。
华珣微微一笑,轻声道:“昨晚可是吓着了?”
妙懿见问,答道:“却是有些意外。”又叹气,“人有旦夕祸福,就算现时安稳无虑,谁知下一刻又将如何?既然世事难料,也唯有珍惜二字罢了。”
华珣不觉感慨:“唯有此二字最难。”
半晌无言,妙懿便欲告辞。
“你似乎曾问起过萧家三公子的事。”
妙懿闻言,不禁在袖内暗暗握拳,防止自己做出任何异样的动作。
“殿下问起,臣女便也坦白说了。此事本来不该由臣女提起,只是萧家小姐误以为萧公子恋慕臣女,因此一反常态,起了走仕途的心思,方至今日之祸。臣女听了觉得很是委屈,此事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然萧三公子此刻被囚,臣女想同他当面对质亦不得,可谓百口莫辩。
臣女确实曾见过他几面,他也曾帮臣女解过围,臣女并非木石,自然心存感激。但他从前的所作所为臣女也曾有所耳闻,深知这样的人是万万转不了性子的。更何况臣女对他并无一丝念想,即便他对臣女有心,也不过是三两日的兴头罢了,又如何做得了准呢?”
妙懿面露无奈之色,“臣女想着,既然对方曾对臣女有恩,便只好想办法报答。如今他仍被关在天牢,若臣女帮他们一个忙,这份人情也就算还清了。再则萧家若久久不见儿子被释,虽面上不说什么,难免会有些闲言。但凡这些闲话有一句半句的扯上了臣女,那臣女也唯有一头碰死罢了。”
说到委屈处,她恰到好处的落下泪来,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华珣静静的立在那里,没有说话。他这一次的沉默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久。
最终,华珣开口道:“所有人都知道,我从不参与政事——”
妙懿的心顿时沉了一半,余下另一半也半浮半沉。这莫非意味着希望渺茫了吗?
“但既然你因此而受了这样大的委屈,我若不出手,岂不是将你逼上了绝路?”
妙懿闻言,着实大为感激了他一番。
“只是以我目前的实力,恐怕做得到做不到还要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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