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懿注意到他手中的木杖,檀木所制,镶嵌着玉石手柄。看来他的腿伤并非外面所传那般严重,至少还能走路。
或许是温暖的乍然离开,本来并未觉得寒冷,此刻的她却感受到了一丝凉意,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浮翠不知从哪里出现了,只见她手中捧着一件绘着水墨烟雨图的斗篷,笑着问了句:“因今日有雨,殿下特意想着女史,所以准备了这顶斗篷。您若没带旁的衣裳,不如就披这一件吧?”
妙懿红着脸儿,只得轻轻点头,任由她为自己披上了,顿觉周身被暖水包围一般,竟比平日所穿的绸纱还要轻软上许多。
许是预见了她的困惑,浮翠笑道:“这是沙罗国今年的贡缎,最是轻软柔密之物,虽看着简薄,却比棉的夹的还暖和呢。”她边说边偷偷去窥二皇子的神色,见那双深潭似的眼眸中泛着温柔的涟漪,心下一震,低垂了睫毛,悄悄退到一旁去了。
耳畔的雨声无端清晰了起来,雨丝打在玉砌一般的琼花花瓣上,丝丝缕缕,绵绵密密,缠绵不绝。淡云将日头遮住了,青白的天光下,风夹杂着微凉的水汽扑在面上,愈发清冷起来。然而身上却是温热的,只是那热总传不到面上,妙懿觉得,此时自己的面色应该也是轻青的玉色吧。
沉默的时间有点久了些,总该说些什么的。她低头看了一下棋局,唇边拢出一个浅淡的笑,仿佛初绽的梨蕊,娇嫩柔婉,又带着怯怯的娇羞之态:“殿下这是助我解了您的布下的局,臣女可是胜之不武。”
话音尚未落下,下巴已被一只大手轻轻托起,蓦然对上了一双墨玉似的眸子,幽深如潭水,清澈带着水光,却一眼望不到底。
他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一下一下,轻轻扑在她的脸上,柔软如蝴蝶的翅膀,颤酥酥,麻痒痒,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落网的蝶,被人狠狠攫住,忍不住想要远远的逃开,却全无力气。
就在她以为要这样持续到天荒地老了,他却已经在转瞬间放开了她。
她还来不急喘息,庆幸自己的生还,只听对方似自言自语一般的道:“这样便赢了,是太容易了些。”
胸口处似被什么东西狠狠捶了一下,妙懿仿佛失去了力气,连头的重量都支撑不住了,由不得缓缓垂下头,将眼底喷薄欲出的泪意生生忍了回去。这是她选择的路,在没有旁的退路,就算头破血流也要走下去。
即便她素性要强,不肯认输,却也知有求于人时,便要将这些都抛开。有多大的所求,便要忍耐多大的委屈。
那个他,还在那里等着她呢。
“殿下是嫌臣女的棋艺不够精湛吗?要知臣女还在念书的时候可算是退敌无数呢。只是殿下棋高一着,要因为这个责怪臣女可不能够。”
妙懿言笑晏晏,眉目生辉,仿佛破云之日,又好似雨后沐浴阳光的蔷薇,明媚娇丽,让灰蒙蒙的天气都仿佛变得晴朗了许多。
“自然不怪你的,原是我思虑不周。”
似被她的笑容所感染,二皇子的笑容仿佛春日晨曦,眼中幽深的潭水也清亮了许多。
亭外的雨越发大了起来。
重开了棋局,二人对坐,闲闲对弈。妙懿察觉到对方的心思似在棋上,又仿佛不在棋上,三盘两胜,她竟险险的占了上风。
“殿下是有意让臣女了。”妙懿嫣然一笑,将眼底的疑虑悄悄掩去。
“上次是我逼得紧了些,本不该如此的。”二皇子微微叹息了一声,寂然而笑。
妙懿也陪着笑,心底却隐约夹杂着忐忑。
然而他们终究只是对坐手谈罢了。
外面的雨声更急了,豆大的雨点将淡白的花瓣,碧色的叶子打落了一地,又变成雨星弹起,将金黄的沙土溅到白的瓣,翠的叶上,最终不知是叶、瓣陷入了泥泞之中,还是沙土中混入了芬芳之物,二者相缠相绕,难舍难分,难解难离,终于再难分辨彼此。
一个似有意,一个仿佛无心,都被白练般的雨幕隐没在了方寸之间的竹亭之中。
飞檐下的雨从绵延不绝变为淅淅沥沥,天边浓厚的云也逐渐淡去,赤金色的一轮斜阳从云的缝隙中将细碎的光带抛洒下来,普照人间万物。连雨水也被这阳光赶散了,只余剔透水滴星星点点从廊檐下滴落,坠在花瓣上,树枝间,滴在低洼处积存的雨水中,将二人清晰的倒影皱出一阵涟漪,很快便又静止如镜面,映出少女尖翘的下巴,正微微抬头向碧清的天空望去,窥测天光。
“雨歇了,时候也不早了,臣女该告退了。”
该表明的已然表明,该臣服的业已臣服,她没有理由继续耽搁下去。想到未来将要面对的,她甚至希望出宫的日子能再迟一些。
“等一等,我有话同女史讲。”
妙懿柔顺的垂下头去,仿佛驯顺的幼兽,羸弱的羔羊,用甘心的驯服等候主人的垂怜。
侍者早已远远躲开,趁着最后几缕阳光,蜜虫和蝴蝶拍动翅膀,在花间轻盈盘旋着,只为采撷些微的甜蜜。
静默了半晌,二皇子微微笑道:“还有三日,我还可以等得。”
妙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仿佛垂死的蝶翼在做最后的挣扎,却又在瞬间平服了,更低的垂了下去,仿佛只是掩饰羞意。
仿佛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听二皇子继续道:“女史还有什么想同本宫说的?”
☆、第86章
“女史还有什么想同本宫说的?”
二皇子从未在妙懿的面前自称过“本宫”,平日也很谦和,只是自称“我”罢了。
妙懿握了握手里的帕子,她的手心处有一颗血痣,并非天生,而是被碎瓷划伤后留下的血点,伤口愈合后便封存在了透明的肌肤之下,看着倒像是朱砂痣一般,点在白若凝脂的手掌心,殷红靡丽,一世相随。
樱唇被她抿出了一个完美的弧度,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神情自然而柔和,语气平静且不带一丝杂念。
“那日三殿下不幸坠马,阖宫都人心惶惶,后又扯出背后的什么阴谋,说是豫国公府的小公子惹下的祸事。臣女姐妹恰好同豫国公府小姐十分要好,且她如今也在宫中,听了消息,急得什么似的,说她兄长绝不会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不知她娘得了信要哭成什么样呢。偏偏她在深宫之中,什么都打听不到,也不知她兄长的冤屈何日能被洗清。臣女向来同她交好,见她伤心至此,也于心不忍。”
“萧家吗?”二皇子沉吟片刻,悠然一笑,道:“三皇弟的事确实牵涉良多,不过陛下对此十分关切,召集天下名医前来诊治,想来康复也是指日可待的。至于其他的困局,三皇弟一醒,自然会带来转机,到时是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沈家这点本事总还有。”
妙懿闻言,稍微松了口气。她心知这已经是二皇子能给的最多的暗示了。
“那臣女可以将此言告知萧女史吗?仅仅告诉她一个人。”
二皇子轻轻颔首,眼见着面前的少女无端的明亮了不少,雨过天晴后细碎的阳光为万物涂抹上了一层淡金色的粉末,粉面沾染了烟霞色,明媚无伦,更添绝丽。
他抬起手来,在空中微微一顿,道:“茶冷了,再添些来。”
果然如他所言,次日便传出了喜讯,三皇子在名医圣手的调治和帝后日夜祈福下,终于醒了。
众人欢喜是不必说了,自然也有失望和愤恨的。
大皇子将杯子一摔,也不管是不是价值千金的宝贝,就算再贵十倍的怕也不解他心中的愤恨。
家臣们虽有胆大的,却没有不惜命的,只得缓缓劝道:“如今瞧来怕也不是坏事。虽说有姓萧的做了替罪羊,但沈家哪里甘心,暗地里没少往咱们身上想。虽然咱们做得干净利落,但也不好说没有一丝痕迹,陛下也因为三殿下未醒,不好拦着沈家追查。这下沈家有了忌讳,反而不敢乱动,这件事便到此为止了。”
“他命也忒大了,这样都不死!手脚也没残废,着实可恶,太可恶!”
华琮发泄了一阵,胸口的闷气却总也出不来,冷不丁扫见角落里侍立的宫女,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揪住发髻便往内室拖去,疼得那宫女“嗷嗷”直叫,求饶不已,更惹得华琮发怒,拳打脚踢了一番。众人见状,忙不迭都退了出去,小太监掩上了门,只听得室内布匹碎裂的声音伴随着惨叫声不绝于耳,令人毛骨悚然,一个个吓得体若筛糠,在心内暗暗念佛。
领事太监陈德柱怕动静闹得太大,惊动旁人,忙招手唤过小太监小声吩咐说:“快去告诉你刘爷爷,让他拿个主意。”
小太监刚要走,又被他叫住叮嘱了一番:“用老办法,万不可被人察觉。”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听见里面华琮唤人,小太监进入,将尸体抬出,血滴了一路,众人都闭着眼不忍观瞧。陈德柱命人扔进废井里,对外则称人已被放出宫去了。
只是不管他如何掩饰,宫里难免有风声传出,早有耳报神将消息禀报给了沈贵妃。
“我儿醒了,最怕的恐怕就是他了。除了虐杀宫女太监,他还会做什么?懦夫!”
沈贵妃提到大皇子便气恼不已,暗悔没在他未长成的时候灭了他。怪只怪皇帝子嗣稀少,生下来的孩子没人敢轻易下手,风险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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