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她身子一轻,已经让人拦腰抱起来,耳中听得杜浒低声道:“别惹事!”
奉书用力蹬着两条腿,边哭边道:“你读读那文章,他在咒我爹……”话没说完,已经让杜浒掩住了嘴,不由分说,抱进了一个黑漆漆小巷,拐了个弯。眼见左右无人,杜浒才把她往墙角一丢,低声喝道:“你那是当街闹事,不怕引来鞑子巡兵吗?到时我看你还能不能神气得起来!”
奉书稍微冷静下来,也知道自己方才太过失态,低下头,可仍是忍不住眼泪直流,呜呜咽咽地说:“那个王……王什么,凭什么说爹爹只欠一死……他……他是这镇上的住户不是?我要去当面问问他!把这种文字贴在这里,他是什么意思!”
杜浒犹豫片刻,说:“其实这篇祭文,也不止这一处有。当初在江西时,我就见过不下十几次,驿途、水步、山墙、店壁,凡是丞相经过之处,全贴得有。我问过百姓,有些是王炎午亲自贴的,有些是他雇人贴的,派人日日去念诵。那时候你在晕船,整日在船里睡,所以没见到。不过,他大概不知道丞相已经走水路,早就从这里过去了,因此还在这镇上耽着……”
奉书又惊又怒,“你早见过了?那……那你怎的不告诉我?”
“告诉你又能怎样?看着你天天这般发脾气?”
奉书一怔,忽然心慌意乱起来,急道:“那,那他们把这文章四处张贴,唯恐爹爹看不到,是……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丞相死了,才能遂他的意?是不是所有人……所有人都在盼着丞相死?”
杜浒轻声道:“别傻!谁盼着丞相死了?之前那么多人舍命救你爹爹,你也是亲眼见的,对不对?”
“可是……为什么那个酸秀才,口口声声劝爹爹死?”
杜浒沉默好久,才道:“丞相自己,此前不也一直有过殉国之念吗?算不上……”
奉书不可遏制地又大哭起来:“那不一样!爹爹要死还是要活,那是他自己的事,用不着别人指手画脚!”突然又想起一事,登时心中一沉,抽抽噎噎地说:“这文章贴得到处都是,爹爹肯定已经见过了……他、他在江西绝食,在建康又不让我们去救,是不是……是不是因为看了这文章……看见有人生祭他……这才……这才灰心……”
“丞相没那么傻!你别瞎想!”
奉书好容易收了泪,突然又一拳捶在旁边土墙上,咬牙切齿地道:“那个作文章的王、王什么,是不是蒙古人派来的?他是不是故意……”
杜浒失笑道:“好了,你想到哪儿去了!那是庐陵王炎午,我虽然今天第一次见,但早就知道,那丞相以前的老相识。丞相起兵勤王的时候,他也曾经报名呢,只是后来因事耽搁了,这才无法从军。他可不是什么蒙古人的爪牙。”
奉书茫然点点头,问:“这个人很有名气?他是爹爹的朋友?”
杜浒点点头,“听丞相说过。”
奉书冷冷道:“他没打过仗,没流过血。他有时间写文章,有钱买纸买墨,有这个面皮请人帮他到处张贴,就是不敢像你们一样去想办法救人!只会在这里口诛笔伐!我……”一时间竟突然想起了自己那个荒废已久的诅咒名单,真想把这个人的名字一笔一划地加上去。
杜浒听任她咬牙切齿,良久才淡淡道:“好了,别钻牛角尖。王炎午一介书生,就算他真的想营救丞相,动起手来,也不过是给长江里添上一具死尸罢了,有什么用?至少他没有跪鞑子、害同胞,就已经好过很多人啦。”
奉书沉默不言,抠着自己的手指头尖,不知该不该点头同意。
“再说,你以为有这种想法、想让丞相速死的,就只他一个人吗?就算你把王炎午捉了来,千刀万剐,立刻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这样的人。他们也许不会这样大张旗鼓的做文章,可是心里却巴不得盼着丞相早死……”
奉书只觉得冷汗直下,问道:“为……为什么?是不是怪他……怪他打了败仗?”她一直以为父亲是深受江南人爱戴的,难道这爱已经不知不觉地变成了恨?
杜浒叹了口气,又道:“这些文人士子,最看重忠孝节义,讲究烈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他们也只是担心丞相被北朝威逼利诱,和留梦炎、王积翁他们那些降官做一路,亏了节气,让世人唾骂,这才出此下策,用文章来规劝丞相。就连建康城那个酒保都口口声声说,丞相到了大都,立刻便是高官厚禄,其他人又怎能不误会?咱们也不能左右旁人的想法,只要做好自己的事,但求问心无愧,就行了,懂不懂?”
奉书心里乱成一团,摇摇头,又点点头,不知是自己真没听懂,还是不愿意懂。
杜浒等她稍微平静一些了,这才笑道:“好了,还去不去住店?天眼看要黑啦。”
奉书委委屈屈地点点头,跟他转出了巷子。那客店外面的碎纸还扔在地上,王炎午和他的书僮已经不见了。
可是刚踏进客店大堂,她就又看到了那个讨厌的酸秀才,正踏着楼梯往上走呢。他看起来住的是一间上房,那书僮毕恭毕敬地给他开了门,他掸了掸长衫,进了房去。
杜浒却没看见他,而是忙着跟那小二交涉、讲价,最后在楼下要了一个小房间,招呼奉书进去。
第76章 人情轻似土,世路险于山
</script> 他们刚把行李放下,房门便响了几声,原来是店伴前来服侍,问客人需不需要晚饭。杜浒随口吩咐几句,让他做半斤米的饭、随便整治些下饭的菜,把那店伴打发走了。
奉书忽然低声叫:“师父……”
“嗯?”
“你心里也是不希望爹爹投降蒙古,封官拜相的,是不是?”
杜浒一怔,随即反问道:“怎么,你希望?”
奉书立刻脸红过耳,连连道:“不,不是……”
可她心里,确实不止一次地想过这种可能。她甚至梦见过,梦见父亲像二叔一样,穿上了新的官服,伏在地上跪拜谢恩,他面前的蒙古皇帝长着一张李恒的脸。一家人搬进了宽敞的新府邸,团团圆圆,好不热闹。就连死去的兄姐、小妹也都活了过来,叽叽喳喳地和她互诉别来之情。乳母、丫环来来去去地忙碌着。她好像回到了幼时的光景,窝在母亲怀里,伸手玩着父亲的胡须,无忧无虑地听他讲岳爷爷的故事。
可是当她醒来,却马上愧得满脸通红,只想立刻将梦中的内容忘掉,自然更不敢对杜浒说知。
杜浒见她神色变幻,早料到了她心中所想,叹了口气,“这也怪不得你。”顿了顿,又道:“王炎午可能不明白,逞一时血气之勇,慷慨赴死,其实再容易不过。而你心里想的那些事,对丞相来说,却比死要艰难痛苦得多。”
奉书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犹豫了许久,还是问出了自己最担忧的一句话:“所以,你是希望爹爹活着的,对不对?无论如何,你都不会像王炎午一般劝他死,对不对?”
杜浒看着她满眼紧张的神色,反而笑了,刮了刮她的鼻子,“我怎么会?你放心,杜浒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有骨气的通通去死,没骨头的反而苟且偷生,那才是咱们汉家儿女亡国灭种的时刻。”
奉书想想也有道理,这才松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擦干了泪,讪讪笑了一笑,说:“你饿不饿?我去叫店家做饭来。”
杜浒却说:“刚才那店伴不是进来问过吗?我们只要等着就行了。”见她犹自怏怏不乐,又微笑道:“去打盆水,把脸洗洗,头发梳梳。人家看了你这样子,还以为是我欺负你了呢。”
奉书脸一红,乖乖照做。可是直到她洗了脸,梳了头,又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最后把床铺也铺好了,也不见有人送饭进来。
她耐不住了,出去催。刚一走到大堂,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只见堂上坐着四五个元兵,靴子翘在桌上,正吆三喝四地喝酒吃肉,几个店伴、小二全都恭恭敬敬地侍立一旁,忙不迭地斟酒、上菜,也就自然没工夫伺候其他客人。
几个元兵都已五分醉意,其中一个喷着酒气,口中嘟嘟囔囔了几句。一个胖胖的小二陪着笑道:“军爷恕罪,小店本小利薄,向来不供应羊肉,军爷要猪肉、鸡肉时,小人马上吩咐厨房去做……”
那元兵勃然大怒,当即掀了桌子,挥拳便去打那小二。那小二口中叫道:“军爷饶命!不关小人的事!”却也不敢还手,只是抱头蹲下,全身登时挨了雨点般的一阵拳头,伏在地上滚来滚去。其余元兵嘻嘻哈哈地边看边喝酒。店堂内十三四个人也都围着看。
那小二开始还讨饶,挨了几十下揍,就只会轻声哼哼了,只管微微扭过身子,尽量用肉厚的地方承受对方的拳脚。好在那元兵醉了,乱打一气,也没打到要害处,等打得累了,哈哈一笑,将那小二踢出几尺远,接着抄起桌上一壶酒,一边往嘴里灌,一边扬长而去。
其余几个元兵笑骂道:“看什么看?再看连你们也打!”围着的几个人这才散开了,那几个元兵也一拥而出,回客房休息。那被打的胖小二口中唧唧咕咕的低声骂着,挣扎了许久,站不起来,也没人敢去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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