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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家燕子傍谁飞 (南方赤火)



她听到脚步声走出屋来,灵机一动,把衣服抛在地上便跑。躲在墙根下时,便听到一个婆子自言自语道:“嘿,夜里风还真大。”然后,将那衣服捡走了。

奉书像一块石头一般,隐在水缸后面。除了身边来来去去的蚂蚁和瓢虫,没人发现她。她听到几个洗衣婆子开始忙碌,将晾好的衣物分门别类,一篮篮送到该送的地方。

太阳慢慢地在她头顶移动。每一刻就像一辈子那样漫长。她心里想着,父亲该起床了。他在漱口、穿衣,也许还有个小院子供他散步。他在和自己一样晒太阳。他吃了饭,大约会休息一阵,然后提笔做几首诗。不,他也许没有心情作诗,而是听着墙外的市井喧哗,怔怔地出神。

午后,一篮篮的脏衣服被送进院子里。小小的院子里慢慢喧哗起来。奉书听到洗衣妇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抱怨,这个说衣衫上的油渍难洗,那个说男人的袜子臭气熏天,还有的在嬉笑打赌,赌这件内衣在床底下到底塞了多久。

奉书听得不耐烦,悄悄地伸出了半个头,一眼就看到了几件青布长衫,整整齐齐地叠在一个小篮子里。

她的心噔噔跳得飞快。她知道,只要趁这些洗衣婆子抖开衣服的时候瞥上一眼,就能知道父亲的答复。可不知怎的,又盼着她们永远不要碰这些衣服。

几个婆子拿了几篮兵丁的臭衣,到井边去打水洗。院子里暂时空了。奉书再也忍不住,几步蹿到盛着父亲衣衫的篮子前面,将里面的衣服一把抓了起来,将脸埋在衣领中间,贪婪地呼吸了几口。没错,衣衫上是父亲的味道。

她心摇神驰了片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双手摸索着,检查着这些衣衫的束带。摸到一条,她的心里便凉上一分。几条衣带平平整整的,半个结都没有。

她心想:“不可能。我用了那么粗糙的线,爹爹不可能感觉不到。”大胆将衣衫翻开来,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衣带好好地叠着,没人在上面打结。

她蓦地想到:“难道这个花招被人发现了?”双手登时抖了起来,左右看了两看,院子里仍是空的。她颤着手,将几件衣服慢慢捋着,不知所措。

可是随即她又发现了。最底下的一件灰色中衣,叠得并不是很服帖。那件衣衫上的衣带平平展展,而是右边袖子却被紧紧打了个结。

她差点叫出声来。那个结旁边的衣袖上,还有两道血迹,是让人用手指抹上去的。

她又惊又怕,又是不解,呆呆地看着那条带血的衣袖,心中一片空白。这就是父亲的回话?他这是什么意思?这血迹,又是什么意思?

“你是谁?你怎么在这儿?”一个老婆子的声音在她身后骤然响起。她心慌意乱之下,没有听到那人的脚步声。

奉书把父亲的衣衫胡乱往怀里一揣,猝然站了起来,牙齿打颤,答道:“我是……我是外面老刘的儿媳妇的堂姐的夫家外甥女儿,我这就走,我这就走。”还好,杜浒给她设计过这样一句谎话,让她说得熟了,以防万一。还好,她没忘记。

那洗衣婆子皱着眉头,还没算清这亲戚关系,她已经一步步挪到了院门口,飞速跑了出去,贴在墙根。随即听到院子里面嚷起来了。

原计划是等天黑以后再溜出元帅府,可现在天还是一片大亮。她来时走过的那几棵树下面立了不少官兵,她万不敢在他们眼皮底下上树。而要回到来时那个狗洞,除了上树,就只能走大路,或是穿过那个几十丈宽的校场。

她一横心,跑到校场边缘,抱起一摞满是汗渍的皮甲,抬脚朝对面走去。校场中空无一人,她的身影格外明显。远处的几个兵丁朝她看了一看,却没做理会,大约是把她当成了寻常的小厮杂役。尽管她并没穿着元帅府里的下人服色,但那一堆皮甲将她小小的身子挡住了大半。

她的腿直发抖,拼命装出镇定的神气,一步步朝对面走去。身后似乎传来几个老婆子的叫声,让她站住,让她回去,她只装没听见,却不由得越走越快。

刚踏上草地,却看到对面前呼后拥地来了一队人。她赶紧想折向旁边,可是那队伍里有人把她喝住了。

“哪儿来的小猢狲?”

她不由自主地僵立在地,抬头一看,更是全身一震。只见那为首的官员瘦腮长身,正是张弘范。他身后跟着几个官员模样的人,还有七八个面相不善的亲兵侍卫。方才喝问她的,就是其中一个亲兵。

张弘范在皱着眉看她。

她拿出背水一战的勇气,低下头,说:“这……这几件皮甲,坏了,要拿去修。”

那亲兵大怒,上前提着她的衣领,道:“这条路也是你敢走的?你有多大胆子,敢冲撞元帅?我看你是找死!”提起拳头就要打她。

张弘范微微摆了摆手,那人的拳头就放下了。她听到那个熟悉的冷冷的声音,问道:“你的衣服呢?”

她呆立了片刻,才意识到,他是在问自己为何不穿仆役服色。他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府中的小厮。

“老刘的儿子……今天生病……要我来替……没来得及换衣服。”谎话冲口而出。元帅府里这么多人,总会有几个姓刘的吧。

张弘范道:“老刘?”显然对这些低等仆役没什么印象。

他身边一个随从道:“肯定是管军械库的那个刘三儿,他手底下居然有这种不懂规矩的小猴子,大人且莫在意,待我明日就去问他的罪。”

张弘范显然也不愿为这些小事费神,瞟了一眼奉书,道:“滚罢。”

立刻便有一个亲兵把她推出石板路,照着她的屁股踹了一脚,把她踹得骨碌碌滚了老远。

“偏门在那边,记住了!下次再干活时,记得长眼睛!”

奉书来不及揉屁股,三步并作两步地落荒而逃,怀中兀自紧紧抱着那一摞救命的皮甲。她干脆不再躲了,直接朝那亲兵指出的偏门,撒腿就跑。路上有人喝问,她便道:“张大人有令,这些甲要送出去修,不准耽搁。”

有人怀疑地看着她。但以元帅府这般戒备森严,他们万万想不到府中竟会有浑水摸鱼的角色。门口的守卫只注意防范试图混进来的歹人,却疏于盘问她这个试图混出去的。

当她战战兢兢地走出偏门时,全身已经被汗水湿透了,看看外面的街道,简直有些恍惚。她不敢逃得太快,只怕引人注意。沿着河边走了一会儿,她便看到杜浒的身影。他一身乡民打扮,正躺在堤岸上小憩,一只草帽盖住了脸,身边放着一个空箩筐,大小正好能装得下一个小女孩。他还在等着入夜,等她从狗洞钻出来呢。

第69章 楚囚缨其冠,传车送穷北

</script> 这次的任务完成得不可谓不出色。杜浒看到奉书毫发无损地出了来,一把拉了过去,连称辛苦了,奖励她坐在箩筐里,让他一路挑了回去。路上他不断夸奖她,她数了数,一共夸了二十三句——比以前几个月加起来的次数还多。

可是当奉书把父亲那件中衣取出来,铺在桌上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呆了,围过去,反反复复地翻看着那个打结的衣袖,检查着上面的血迹。杜浒弯下腰去,将那血迹仔细闻了闻。

奉书小声说:“我……我只怕这衣衫上还有什么别的线索,只好把它偷出来了。”按照原计划,她是要把父亲的衣衫一件件原样放好,以免引人怀疑。

大伙七嘴八舌地安慰她:“没事。那些洗衣妇想必也不会留意送来衣衫的件数。就算发现衣服丢了,也只能以为是让其他仆妇弄丢的。丞相现在毕竟是白身,丢两件衣服,不至于让人大张旗鼓的找。”

房里除了胡奎、杜浒,还有几个奉书不认识的“刺客”。另外还有好些“刺客”因为被官府追得紧,此番没能前来。他们几个人仔细检查了那件衣衫的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可是除了衣袖上的一个结,两道血迹,便没有任何其他的特异之处。

杜浒问:“你绣上去的,就是先前我们商议好的那句话?”

奉书连忙点头。

“没有绣得反了?”

奉书摇头。他显然不懂刺绣。

“没有蹭上血?”

“没有。天亮时,我特意检查过。”

杜浒重重坐在椅子上。他身后一个“刺客”说:“或许丞相看到讯息,大喜之下,心神不定,结错了地方。”

其他人摇摇头,这个解释显然不太能站住脚。

胡奎道:“再说,那血迹是有意抹上去的。不像是意外。”

杜浒慢慢道:“我们说得很明确了。‘兹可行,则结带以告。’丞相若是看到了,做好了逃脱的准备,衣带上会打结。要是他没注意到这一句话,那么送出来的衣服就会一切如旧,我们也会知道。而现在,他在衣袖上打了结,那是告诉我们,话传到了。我们的秘密联络并非无功。”

奉书还是有些迷惑:“他看到了我们的话,可是却没有按照约定,在衣带上打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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