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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家燕子傍谁飞 (南方赤火)



她看到父亲的囚车队驶进了一片树林,那里面埋伏着麻斗元、赵惟忠,还有十几个拿着锄头的乡民,他们想必已经接到了杜浒传出的讯号。杜浒、胡奎带了二十人从北面悄悄接近。沿小路包抄。三四个人留守在北边,把住树林的出口。俄顷,又有五六个人得到讯息,按照计划,翻过西边的山头,前来支援。树林里似乎已经打起来了。奉书的心快要跳到喉咙口,只想:“人数不够十个打一个……可是应该不会输……但愿他们别吓着爹爹……”

当她又看到三十来个乡民从邻近的山后面转出来时,便再也待不下去了。站起身来,抓住摇晃的树枝,双手交替着,一点点地蹭下树去。手掌被树皮划破了,也浑然不觉。

她顾不得穿鞋子,钻进小径,撒腿朝那车队的方向跑,却差点和一个树林里跑出来的官兵撞了个满怀。那人身上带血,头发散乱,腰间的军刀只剩下一个空刀鞘,眼睛里满是恐惧,直望着南安军城门。他是逃向城里求援的。

奉书想也没想,伸足便是一绊。那人还没看清她的身影,就扑在地上。随即后面追出来一个持着榔头的庄稼汉,一榔头敲在那官兵脑袋上。

奉书听到林中响起阵阵的喊杀声。她跳过了几个乡民的尸体,他们是被长枪刺进胸腹的。一个元兵倒在他们身边,还在辗转惨叫。

她远远看到那辆小小的车子翻在了路边,心中一阵抽搐,也不顾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一边哭,一边大叫:“爹爹,爹爹,你在哪儿?”

她的声音被一阵更大的吼声盖过了。

“说!丞相在哪里?”

她从没听过杜浒的声音这样怒不可遏。

被杜浒按在地上的蒙古军官,块头比杜浒还要大,他满头满脸是血,只是哆嗦。

周围一阵雷鸣般的怒吼:“你们把丞相弄到哪里去了?”“快说,饶你们不死!”“丞相现在活着吗?”

那蒙古军官瞟了瞟地上几具官兵的尸体,咬牙道:“反贼……一群反贼……文天祥手下的,都不是好东西……”

杜浒的双眼血红,简直能喷出怒火。他捡起一把刀,干净利落地剁下了那人的一截手指。

“说!为什么丞相不在车里?他……他还活着吗?他是不是……寻死了?”

那人眼看着自己手上血流如注,兀自十分硬气,用变了调的声音说:“寻死?哼……他倒是想绝食,我们捏着他的鼻子给他灌乳酪,他……他能死成?”

杜浒怒道:“你们敢!”随即却似乎是松了口气,用刀在那人眼前闪了一闪,又问:“那他怎的不在这里?张弘范在捣什么鬼?”

“张元帅说,江西……全是文天祥旧部,容易出事……已经下了命令,一过梅岭,马上便改水路……派另一支队伍,用商船……封闭船舱,谁也看不见……直接下长江……哼,你们一群乌合之众,别想找到……”

众人哗然。杜浒的脸色霍然一变。

“什么?何时上的船?”

“三天……三天以前……”

杜浒突然挥刀砍进一棵树里,吼道:“追!”

第60章 人生漂泊多磨折,一阵飞帆破碧烟

</script> 他们来不及商量接下来的对策。树林中的血腥袭击已经惊动了附近南安军的守兵。马蹄声从远处响了起来。众乡民立刻按照之前杜浒制定的的计划,散走四面八方,只留下胡奎、麻斗元、赵惟忠三人善后。那蒙古军官早就被愤怒的乡民杀了,跟其余的几具尸首堆在一起。

杜浒揽着奉书便走。奉书犹自恍恍惚惚的,不肯动身。

杜浒拎起她衣领,连声催促,一面大声对周围的乡民发号施令。

他们在树丛草堆里穿行了两三个时辰,撤回到那勤王军老兵的家里。到了天黑,胡奎、麻斗元前来会合,说大多数人都已安全撤走,有些人却暂时失去了联系,找不到。

奉书心中黯然。这些人会不会被官兵抓走?而白天在树林里袭击车队时,她看到至少十几具自己人的尸体。这次的死伤不可谓不惨重。而谁能想到,那样一个煞有介事的囚车队,竟然只是一个障眼法?

胡奎悔得直跌脚:“早知道他们会走水路,咱们就该连船只也留意上!已经三天了,咱们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过去了……”

杜浒垂头丧气道:“就算知道他们会走水路,咱们一群百姓,也没法在水中设卡啊。胡兄,他们说丞相已经过去三天了。从这里走上三天水路,能到什么地方?”

胡奎一脸黯然:“现在正是涨水的季节,三天,怕是已经到庐陵了!”

“要是咱们也弄艘船,能不能追上?”

那老兵忽然摇头插话:“鞑子打仗时,把所有的船都征去军用,现在谁家还有船哩?就算能找到船,咱们汉人不能随意出行离乡,没有路引凭证,只怕没出南安军,就给你拦下来啦。难,难!”

麻斗元点点头,“再说,一艘船上能运几个人?要从水上救人,只怕要建个水师了。”

杜浒毫不客气地道:“凡事贵精不贵多。就算只有几个人,也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今天咱们可是号召了将近一百人,结果呢?”

几人沉默了一阵,脸色都不太好看。

杜浒说了声得罪,又问胡奎:“那据你们估计,丞相何时会上岸?”

胡奎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慢慢画着:“进了赣水,再过临江军、隆兴府,在眼下的季节,也是朝夕间事。从隆兴府入鄱阳湖,便可以进长江。从长江上走……”

杜浒用脚尖指点着地上的图形,慢慢道:“安庆、采石、金陵、镇江……嘿嘿,再就出海啦。”语气半是嘲讽,半是无奈。

奉书听到“镇江”两个字时,心中却是一亮。她没去过这个地方,可是听说过不知多少次。

“爹……文丞相上次被鞑子捉去,就是从镇江逃走的!”

杜浒在地上“镇江”的位置踩出一个小坑,咧嘴笑了:“没错。鞑子上次押他去大都,就是打算从镇江过江,沿运河北上,可惜让我们玩了个金蝉脱壳。这次,看来他们是想故技重施了。”扬起头,对胡奎、麻斗元道:“杜浒打算再去镇江府走上一趟,再碰碰运气,若再不成,那也只能是天命。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胡、麻两人却面露难色。半晌,麻斗元才说,他们村庄的蒙古长官为防人口逃亡,对治下的农户管得极严,别说是去镇江,就是擅自去趟邻近的赣州,也会被官府发榜通缉,列入“刁民”黑名单;全家老小也都会有牢狱之灾,小黑屋里关上十天半月,算是客气的。

胡奎说,他是商人户籍,出远门倒是没问题,但是自从蒙古人掌权以来,经商的汉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因为元廷在东南地区设立了大量的“转运司”,用以收取商品过路费,对汉人商户随意盘剥,吃拿卡要。损失钱倒还是小事,这一路过关斩将,一天走不了几十里路,怕是比文丞相行得还慢,远远来不及救人。

奉书忽然提议:“如果能搞到船,再以商人的身份走水路,不就快多啦?”

几个大人纷纷笑了:“哪有那么好的事?”

胡奎笑道:“小家伙,你知道雇一艘船多少钱吗?扮成商人,总要再置办些货物,这才说得过去吧?一路上还得贿赂蒙古长官,孝敬的金银财宝都得准备好吧?老胡这几年生意惨淡,就算把家当全卖了,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呀。”他大约觉得奉书这个提议幼稚得可以,于是对她的称呼又降成了“小家伙”。

麻斗元却觉得这个提议并非无稽之谈,说:“若是真的能弄到船,在下虽然无法相随,也情愿出钱相助。我在家里各处还藏了些钱,这几年幸而没被鞑子抢去,加起来应该有个三五贯吧。”

胡奎哈哈大笑:“麻兄,不是我笑话你,你的三五贯钱,连个船舵恐怕都买不起,哈哈!”

杜浒也笑了:“咱们现在都是一文不名的白丁,就别想什么船不船的了,我看还是……”

奉书却拉了拉他衣袖,小声道:“师父,雇船要多少钱?”

杜浒一怔,拍了拍她后脑勺,笑道:“怎么,你有钱?”

奉书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沓纸钞,足有二三十贯面额,啪的摆在桌子上。几个人的眼睛都直了,看看她,又看看钱。胡奎伸手将钞票捻了捻,又对着光看了看。

奉书吐了吐舌头,又摸出几叠钱,面额有大有小,作一排摆着,笑道:“这些够不够?”

杜浒神情忽然凝重起来,喝问道:“这钱是哪儿来的?”

奉书吓了一跳,小声道:“是……是我白天……从那些死了的鞑子身上摸出来的……那些人……还真挺有钱的……”

看到死人,便从他身上摸些食物钱财,这几乎已经成了她的本能了。蚊子能看出哪些死人身上更可能有值钱的东西,这些东西又更可能藏在哪儿。只是蚊子此前所遭遇的死人大多是寻常兵卒,能从他们身上摸出几十文小钱,就足够蚊子高兴好几天。今日这番手气,却是她前所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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