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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家燕子傍谁飞 (南方赤火)



塔古娜扯下一把狗尾巴草,一面听,一面顺手编着。等他说完,已经编成了一个小项链。

她懒洋洋地接话:“这倒也容易。让她顶替我的位子,嫁给阔阔老爷当小妾,这些全都能有。”

杜浒霍的站起来,“你……”

塔古娜赶紧说:“我怎么了?我说的都是大实话。你一个大男人,心胸要宽些,别动不动就吓唬人家孕妇,出事了你负责?”说到最后,语气慢慢软了,还是有点怕他。

杜浒只好咽下满腔的怒气,平静了好一会儿,才说:“是我失言。这些话,你别跟她说。”

却不知奉书已经一字不漏的听见了。心头一时怨,一时恨,一时茫茫然,一时间竟忘了自己所处何地,说这话的人,似乎是为她忧心顾虑到了过分的地步,又似乎从来没有了解过她。

要是她真的那么想过富贵闲适日子,早就能乖乖的做了二皇孙的女人,再加上三年的经营,挣个侧妃的名分都不是没可能,不比阔阔老爷的小妾要来得实在得多!

可三年后,最终还是顺着他的意思做事了。在越南,半推半就的和赵孟清定了约,给自己留下一条安分殷实的后路,心底藏着的期待,也不过是听他的话,最后乖一回吧。

塔古娜默然良久,幽幽地道:“你说了这么多,我也听不太懂。我方才只不过想问,你到底是不是喜欢小蚊子。你可还没回答呢。”

杜浒平心静气地说:“姑娘休要取笑。奉儿不是没告诉过你,我是她磕过头拜过的师父,自然应该对她上心,把她当闺女一般待……自然,也不能……”索性一口气说出来,“不能有什么男女之情。”

奉书咬一咬嘴唇。早就知道他一直是这个态度,为什么还一遍遍的试探他的底线?她知道,他不是不爱她,然而那只能是师父对待徒儿,长辈对待晚辈,昔日的战友对待知己的遗孤,可唯独不能是男人对待女人的那种爱。那是错误的,肮脏的,不容于世的。他那样完美的人,怎么能允许自己的内心生出这种瑕疵呢。

纵然塔古娜汉话流利,此时也有些不明白了,“你说她是你女儿?你俩可也不一个姓啊。汉人师父,你原来那么大岁数啦?这可看不出来……”

杜浒哭笑不得,“不是亲女儿,就是个辈分……”

塔古娜小心翼翼地问:“不是亲女儿,那,你是她亲叔叔?亲舅舅?哥哥?”

“都不是……”

塔古娜兴致勃勃的,大约以为他俩是什么了不得的禁忌关系,听他说“都不是”,顿时一阵失落,“那为什么不会有男女之情?谁规定的?”

杜浒有些不耐烦了,“师父师父,师便是父,反正汉话里是这样……”

“蒙古话里,师父便是教本事的那个人。”

“那也没错。她的本事,都是我教的。”

塔古娜“呀”的惊呼一声,小声说:“这么说来,忽兰也是我师父。他教过我骑马。”想了想,又嘻嘻一笑,“我也是他师父。小时候,我教过他编狗尾巴草环,教了好几个月呢。”

简直是指鹿为马。杜浒苦笑:“这不一样……”还是压下了长篇大论给她补礼教之课的冲动,只是简单地道:“反正这是我们汉人祖先传下来的规矩。纲常不可乱,礼义不可丢,要是我和她……有半点瓜葛,那便是逆伦悖道,要遭人唾骂的。”

塔古娜轻轻笑了一声,“这我知道。什么寡妇不再嫁,什么叔嫂不通问,嘻嘻,你们汉人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倒挺多,可惜没有一条能帮你们打胜仗的……”

她忽然急忙住口,四周寂静了好一阵子。杜浒脸色铁青,死死盯着她。拳头捏得太紧,骨节噼啪响。

塔古娜向后退了一退,欲言又止,终究是害怕,捂着胸口,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你可以当做没、没听见……”

杜浒靠着一棵树,慢慢坐了下去,摸出酒葫芦,猛灌了几口酒,抱头不语。星光下,他的影子微微颤抖着。

突然嘶哑的大吼一声,“没错!那就是一群因循守旧的软骨头!老子认栽!什么他娘的圣贤节烈,什么劳什子仁义道德,统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臭狗屁!”

粗砺的声音传得老远,惊起了草丛里的土拨鼠。

塔古娜给他把酒葫芦捡回来,小心翼翼地放回他身边,诚诚恳恳地说:“我见过不许女儿和情郎好的汉人老学究,我见过读书读傻了的汉人秀才,可我觉得你不像那种人。不然,像我这样,嫁了一个丈夫,又和别人私奔的女人,你何以还在这跟我好好的说话?”

杜浒很快收敛了情绪,淡淡道:“你又不是汉人,自然……”

自然不用守汉人的规矩。这话没说完,便知漏洞百出。汉人守汉人的规矩,蒙古人守蒙古人的规矩,不是理所应当的吗?然而在蒙古人的规矩里,女人又何尝有反抗丈夫、弃婚出走的权利?

为什么不同的人从一出生,就要被套上不同的枷锁?

杜浒深深呼吸着晨间的露气,摸到一块石头,翻来覆去把玩着,几次犹豫着要开口,又几次止了话。

忽然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轻轻丢给塔古娜。

“姑娘,你会针线,是不是?我昨天看到你补衣服……能不能帮我看看,要补好这个,费不费工夫?”

塔古娜接过去,“咦”了一声:“这可不太容易,要我说,扔了完事,别费工夫啦。”

杜浒似乎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辞,好半天,才低声说:“我迟早是要走的,下次便不会让你拦住。走之前,我想……我想……”

忽然,一阵类似小猫叫的声音从不远处草丛里传来,尖尖的,细细的,又好像压抑的哭。

杜浒首先警觉,扔下手里石子,起身大步跨过去。草丛微微晃动着,他一看,失声叫道:“奉儿!”

奉书已经泣不成声,用力捂着嘴,咬着自己的手背,哭声还是一点一点逸出嘴角。一颗心好像被谁的手攥住了,一点点挤出血来,疼得她蜷成一团,轻轻在地上打滚。

塔古娜也跑过来,吓了一跳,一连声的问:“你怎么出来了?你什么时候出来的?在这里待了多久?你……你也真行!你冷不冷?”

杜浒一把将她抱起来,解下自己皮袍子,熟练地给她披上,掩上衣襟。那袍子里带着浓烈的酒气和他身上的热气。

然后把她的手从口中拉出来。哇的一声,哭声倾泻而出。手背上带着清晰的牙印,杜浒不假思索的就把她的手笼在自己手里,“别咬,听话。”

奉书闷声摇头,用力把手抽出来,抽不出;另一只手抱住自己肩膀,固执地躲他,不看他。直到塔古娜把她轻轻搂住了。

奉书一瞥之下,看到塔古娜手里攥着个淡红色的物事,便是杜浒方才丢给她,请她缝补的。软软的一团,竟是说不出的眼熟。

忍不住拿过来,定睛一看,一下子连呼吸都忘了。

那是个小小的百褶荷包,朱红色万字纹布料,已经日久褪色,边缘也毛毛躁躁的翻开了,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针脚。她怎么能不认得那绣工,那是自己十四岁那年,用裁肚兜剩下的料子随手缝的,在钟楼顶上送给了他,给他新年辟邪用。他看也没看,就揣袖子里了。她当时还有点失望。在他眼里,那只是个方便实用的物件而已,谈不上什么纪念的意义。

而现在,荷包早就让他用坏了……不,不仅是用坏了,简直是面目全非。布面上暗沉沉的,染着或新或陈的血迹。底下还被利刃划开了不止一个口子,周围有几排歪歪扭扭的针孔,穿着几根本不属于那荷包上的白线,勉勉强强的维持着口袋的形状——其实,那早就不是一个口袋,和一团破布也没什么区别。

这团破布,他一直留着?用那双握刀握剑出了茧子的手,笨拙地穿针引线,试着缝它?

她抬起头,透过泪水的帘子,看到杜浒的神色又是局促,又是诚恳,追着转到她面前,小声说:“奉儿,方才,你……别在意……我喝酒了……”

心中筑得高高的堤坝一溃千里。奉书把那荷包捧在心口,紧紧攥着,反反复复的,只剩下一句话:“你、你心里是有我的!你心里是有我的……你心里是……是有我的……”

杜浒面色苍白,咬着牙,几乎是乞求的语气,小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不管……我不管……你心里是有我的……”

她就是那么不争气,只觉得现在立刻死了都值。只要他心里有一点点的她,只要她还有一点点让他怀念的地方……

杜浒也不再辩解,轻轻捉住她的手,把那荷包一点点抽出来,重新珍而重之地放回怀里。最后,却也没松开她的手。

天色已然泛白,薄雾涌出地面,好像稀薄的云。一缕晨光打在山丘上,映着青草和露水,说不出的柔软可爱。早起的鸟儿在远处唱起了歌。山丘后面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

第218章 0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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