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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家燕子傍谁飞 (南方赤火)



那小贩本来还在喃喃的抱怨,骤然见到一张明快清新的笑颜,听到一句柔柔软软、带着本地口音的话,本来一肚子的气突然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不由自主地点头“哎”了一声,觉得那公子也不那么讨厌了。

奉书拎起刚买的几双靴子,一直把赵孟清拉到人少的巷子口,才把那两张钞票在他眼前晃了又晃,又好气又好笑地道:“真是土包子!不认得钱?”

赵孟清还有些迷惘:“可是……纸做的钱……”

“那又怎么啦?银子、铜板多沉?用纸还不方便?你没看街上人人都在用钞票吗?”

故宋朝廷虽然也发行过纸钞,但大多用于大宗买卖,也从来没有像眼下这样全国通用。赵孟清自从宋灭之后就背井离乡,多年来从未出过越南,自然不知道,钞票早就成了蒙古帝国最为流行的通货。

“可是……这纸上不就盖了个皇帝的印……能当钱使?万一……万一别人不认……”

奉书嗤的一笑,手指在那钞票上点了又点,“谁敢不认?看到这上面的‘大元’两个字了吗?有皇帝的信誉作保,谁敢不承认这张纸条的价值?上面写着五贯,就绝不会有人给你兑出四贯九。”

赵孟清的目光只是随着她那纤细洁白的手指头划来划去,那手指着的字也不知看没看清,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终于还是接受了这个说法,转而又道:“那、这种钱,万一丢了、撕了、让风吹走了……万一、万一蒙古皇帝的国库里着火了……”

奉书忍俊不禁,“你放心吧!蒙古皇帝的国库里才不会存纸,需要用钱的时候,印出来就行啦,要多少印多少,不比开矿、采银子、铸钱方便?”

赵孟清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手中的钞票,问:“钱……要多少有多少?随便印?这……这……”

奉书见他一副天上掉馅饼的表情,忍不住哈哈直笑:“当然是皇帝才有资格印钱,你以为人人都能摊上这等好事?”突然想起了什么,眨了眨眼,又说:“只是我听说,这印钱的法子只能算是饮鸩止渴,过不了多久,就会弄得物价飞涨,钱也不值钱了。到底为什么,我也不太清楚。”压低了声音,“反正啊,细作大哥,你可千万别让越南皇帝照葫芦画瓢,会把国家搞垮的。”

赵孟清一下子也没懂,问:“为什么会钱不值钱?为什么几张纸能搞垮国家?你是听谁说的?”

奉书叹了口气,不回答了。还能是谁?自然是他。

只可惜当年自己太小,他也是随口一说,自己从来没有想过把这些事情弄弄清楚。

赵孟清却也没在意她的突然沉默,只是聚精会神地研究着手中的钞票,末了才微微叹了口气,笑道:“这才几年,中原就这么不一样了,我都快不认识啦。”

“所以啊,以后这种跟别人打交道的事,让我来做,我又不怕抛头露面。你可千万别再惹人注目,小心让人盯上报官。”

赵孟清脸上微微一红,点点头,回头招呼道:“阿金、阿银,走,回客店。”

阿金阿银都是从越南带来的同伴。他们的本名都十分响亮,身份也都不低——都是兴道王精挑细选出来的“黄衣”侍卫,也都或多或少地会些汉话,身上的本事更是让奉书都叹为观止。

当一行人刚进入广西的时候,曾有一伙山贼觊觎他们身上的钱财,拦路抢劫,还想把奉书抢去做压寨夫人。奉书还在盘算着是打还是跑,阿金阿银两个人就已经冲了上去,啪啪啪几下子拳脚,就把五六个山贼打得四脚朝天,爬不起来。

只不过此时为了遮掩身份,两个人都作仆从打扮,相互之间也只称呼假名。况且,两个随从更多的用处不是保镖,而是负重。两人腰间都缠着从越南带来的银子,作为此次来华的经费。但凡有需要用钱的地方,奉书只要手心一摊,就有银子递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她只觉得自己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过如此富豪的时刻。

奉书直到现在才真正理解了“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含义。他们刚过中越边境,便用重金贿赂了守边的知寨大人,轻轻松松地取得了行商的通行证件。此后一路上虽然时有关卡哨所,也不是没有人怀疑过他们的身份,但那些看似战无不胜的蒙古军人,在白花花的银子面前,也一个个全都投降了。

除了银子,两个随从身上还背满了两个人的各种行李:一架古朴典雅的七弦琴,一把名流题字的折扇,以便让赵孟清这位贵公子随时卖弄风雅;两条登山的手杖,以便这两位璧人般的旅客遍访名山大川;一箱子的笔墨纸砚,以供两人诗兴大发时顺手挥毫。

只不过奉书一行人已经跋涉了将近一个月,诗词是一首都没做出来,名山也只是远远地看过几座,那架七弦琴更是从来没弹出过一个音符。因为那些崭新的毛笔,笔尖都经过特殊处理,都是能够洞穿人体的暗器。那几条登山的手杖里都藏着锋利的刀剑,握住手柄一旋一拧,就能拔出来。那折扇是打不开的,里面镶嵌着削铁如泥的匕首,是由胡麻殿下那柄镶金匕首改装而成的。

而那七弦琴的琴腹内,则装填得满满当当,都是大大小小的零部件。当他们第一次在客店歇脚的时候,奉书把门窗一一关紧,把那琴横放在桌子上,让赵孟清开始数数。她自己则飞快地拆、卸、装、配。等赵孟清数到二十的时候,她手里已经握上了一张半人高的硬弓,每一处衔接和凹槽无不契合得恰到好处。元廷对民间武器管控极严,这种杀伤力极强的远程硬弓,只要在任何一个百姓家被搜到,那家人便一定是通通杀头的命运。

赵孟清还没来得及惊叹,奉书让他接着数。等他数到四十五的时候,桌子上就重新出现了一张名家七弦琴,琴面上的断纹微微颤动,好像随时都能奏出动人心弦的古曲。

赵孟清提着的一口气才终于放下,赞不绝口,不由自主地问:“你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本事?”

奉书假装没听见他的话,重新打开门窗,唤那个年长些的随从:“阿金,帮我把行李拎到隔壁去。”

阿金阿银本来只归赵孟清号令,但赵孟清让他们把奉书也当做和他同等的主子。两个随从当然不会看不出他俩非同寻常的关系,但赵孟清虽然是御定的驸马,安姿公主毕竟还未及笄,真正成婚还得等上一两个年头。在这之前,他就算找其他女人陪伴服侍,也是无可厚非之事。越南也是深受儒家礼教熏陶的国度,男尊女卑的传统较中原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两个随从都十分理解地缄口不言。

再说,“驸马”和这位文姑娘之间也似乎没有什么逾矩的举动,从来没有在一间房里过过夜。

而奉书的态度,则是既然银钱足够,能租两间房,干嘛要省钱?等哪天钱花光了,不得不节衣缩食了,大家再挤一间房不迟。真到那个时候,她也不是没这个厚脸皮。

她每天都对赵孟清心存感激。他说过,要等她放下心里的结,果然便是说到做到,从没再要求她有什么亲密的举动。两人眼下更像是互相帮扶的同伴。偶尔奉书在他房里多耽一会儿,或是盛饭盛水的时候殷勤些儿,他就掩饰不住的开心。

有时候奉书想说:“别对我那么好,不值得的。”可看到他真诚的神色,便一句刺耳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把自己的行李安放好,环顾着宽敞干净的客房,脑海中却莫名其妙地响起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师父,你租下了两间房?只租一间不行吗?……少租一间房,租金能少一半呢。”

那时候的自己,脸皮居然就已经这么厚了,当真是傻得可爱。要是……要是遇到的刚好不是他,而是任何一个稍微有些歪心思的男人,自己恐怕早就连骨头渣儿都不剩了,哪能平平安安地任性到现在?

她咬着嘴唇,指甲用力掐进小臂上的肉,拧了一拧。自己给自己定的规矩,每动一次不该动的念头,就得让自己狠狠地疼一下子。

只不过这次下手似乎狠了些,捋开袖子一看,白生生的手臂上已经慢慢浮现出一个红印儿。她叹了口气,取过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一层层打开,从里面摸出一盒油膏,熟练地打开盖子,用指尖沾了一点点,打圈儿涂在红肿的皮肤上。

那包裹里零零碎碎的,还装着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纸包,全都是她当初从越南军医那里要来的药。这也是奉书坚持独处一室的原因之一。她不愿意让赵孟清看见这些东西,她不忍心让他分担自己那些杞人忧天的荒唐负担。再说,就算他知道了,又有什么用?谁也不能回到过去,把她从李恒那个精心设计的圈套中拉出来。

身体似乎越来越依赖这些解毒`药了。自从进入中原开始,若是每日长途跋涉得久了,头脑便会莫名其妙地困乏。情绪波动大的时候,也会突然觉得呼吸不继,心脏毫无规律的乱跳,像极了此前见到的、张弘范中了瘴毒之后的症状。开始只要服一点点药就能缓解的症状,慢慢的必须加大药量,直到两倍、三倍。有时候奉书觉得,什么毒气、病痛,都只是自己的错觉,有时候却觉得,李恒正在另一个世界慢慢地攫取着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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