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再多说话,乖乖地跟着前面人的脚步行进。
兜兜转转,似乎一路都在下行,脚下是湿泥、败叶、小溪、动物尸体,最后是生满苔藓的岩石。周围有时是嘈杂的虫鸣鸟叫,有时却寂静得仿佛坟场一般。空气则越来越潮湿,奉书没过多久就汗如雨下,浸进身周的粗麻绳里,好像针扎般疼。呼吸渐渐不济,腿上就像灌了铅一样。
最后,她被推进一排朝下的阶梯上。周围人声渐喧,伴随着嗡嗡的回音,脚步纷杂,不知有多少人在来回奔波。她感到有人解开了自己的绑缚,手上却随即被铐了一串冰冷的铁链子,把她栓在了原地。
突然,眼前的黑布被撩去了。奉书立刻闭紧眼睑,却没看到预料中的、刺眼的阳光。
她睁开眼,呆了。自己竟然身处一个巨大的洞穴之中。上都皇宫里最庞大的宫殿,此时也都相形见绌。洞穴正中是几座高耸的钟乳石柱,周身重重叠叠覆盖着蕨类、棕榈和爬藤。洞壁布满泥泞,水流汇集成小溪,潺潺从她脚下流过。形态各异的石笋遍布其中,好像一个个沉默的巨人。
一道光柱犹如瀑布般注入洞穴,投射出着璀璨的矿石的微光。
几千个越兵正生气勃勃地排队矗立。干燥的平地上整齐地堆放着兵器、甲胄。几件明显是蒙古式样的刀枪、盔甲被胡乱堆放在石笋下面。
奉书又是敬畏,又是害怕,只觉得天底下最不可思议之事莫过如此,口中有千百句话想要问出来,然而看着眼前那个犹带稚气的脸,想起小时候大家一起吃苦、流浪、打弹弓,只觉得恍若隔世,突然忍不住嘿嘿嘿地连声傻笑起来:“壁虎哥,你、你怎么没跟我说过……哈哈,你是越人,是不是?你……嘻嘻嘻……”
壁虎奇怪地看着她,眨眨眼睛,摇摇头,突然也嘻嘻嘻的傻笑起来,那笑声和小时候如出一辙。
两个人就这么对着傻笑了好久,几百几千句没问出来的话,都化作笑声飘走了。周围经过的越兵奇怪地看着他们,好像在看两个演错了戏的杂剧艺人。
奉书再也忍不住,一头扎进他怀里,抱住他的腰,边笑边流泪:“真好玩,真好玩……”
忽然她余光看到一队士兵匆匆奔来,七嘴八舌地叫道:“老大,万劫那边回话了!要调咱们的兵力!”“下一步怎么办?”
是汉话!奉书回头一看,不觉泪流满面,只觉得宛在梦中。
兽带、黑履、红笠帽、铁网裙,虽有破旧拼凑之嫌,然而都是不折不扣的故宋军人的服色。这副打扮,奉书自从十岁以后,就再也没见过。而现在,这些构成她无数回忆的故国衣冠,在万里之外的异域土地上死而复生。
壁虎脸一红,拍拍奉书肩膀,转身大步上前,在为首的宋兵肩膀上重重一拍,笑道:“那就去!去万劫!让鞑子们长长记性,咱们大宋的子弟兵还没死光!”
一列宋兵齐声叫了声好。
奉书心神一震,不由自主地想扑到那些宋兵面前,刚走了两步,就被手上的铁链扯住了,疼得她皱了皱眉头。
她茫茫然看了看壁虎,又看了看周围,呆呆怔了许久,忽然叫道:“赵忠!你就是赵忠!”
就是那支让李恒不断头疼的游击队的领袖。奉书第一次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就隐隐觉得那不像个越南名字。甚至,像一个假名。
壁虎被她突然的大喊吓了一跳,然后咧开嘴笑了,神情有些小小的得意,说:“是……也不是。”
他告诉奉书,崖山之后,逃亡到这里的宋人成千上万,和越人联合组成了军队,队伍里有十来个将官,分散在越南各地,对外联络时,都统一用“赵忠”的名字。
奉书恍然大悟。难怪,难怪“赵忠”那样神出鬼没,前一刻在红河河畔,后一天又在升龙城外,然后又像长了翅膀一样出现在归化寨……将脱欢弄得头昏脑涨。
“那你……你又是谁?”
壁虎犹豫片刻,脱下斗笠,走到奉书面前,正色一揖,说:“涿郡赵孟清,见过文姑娘。”顿了一顿,看了看奉书一身的蒙古军装,终于又忍不住,说道:“如果你现在还姓文的话……或者,你早就换了什么旁的名字?”
奉书喃喃道:“涿郡……赵孟清……你是……大宋宗室子弟,孟字辈,对不对?难怪……难怪你以前从来不提你的名字……”
赵孟清摇头笑笑,简略地说:“早就被不是什么皇亲国戚了,靖康之变以后就没封过爵位。十年前,家乡被围,守将降元,为了讨好蒙古人,把我家的女眷都抓起来献了上去,男丁都杀了,只逃出我一个。”
奉书点点头,想安慰几句,却又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了。小时候那些早已尘封的记忆一点点出现,那时候不得解答的疑问,也一样样接上了榫头。难怪他会骑马,会武艺,还喜欢刻意用粗话来掩盖他不同于布衣百姓的言谈举止。难怪他说,永远也不会在鞑子手底下做事,惠州容不下,他就去别处。
难怪他会出现在这里。蒙古的地盘一点点扩大,他也只好一点点向南迁徙,直到来到这个尚未受到侵略的异国。
可是当奉书想再问个清楚时,赵孟清却被陈国峻召去了。她远远地看到,赵孟清见到陈国峻,只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晚辈对长辈的揖礼,并没有像其他越南人那样跪下参拜。
而她此时才看清,陈国峻除下了头盔,却只是留着齐肩短发,勉强扎成个髻子。她从没见过这样打扮的越人,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陈国峻在询问着什么,口气严厉,不时朝奉书瞟上几眼。赵孟清不断小声回答。陈国峻的声音却越来越大。最后,赵孟清跑回到奉书面前,绷着一张脸。
他劈头便问:“你是不是杀过大越的士兵?”
奉书知道自己决计瞒不过陈国峻的火眼金睛,狠下心,点点头,老老实实地答道:“他们要去炸火药库,我不阻止,自己也没得活。”
赵孟清没想到她承认得这样干脆,怔了一怔,叹道:“蚊子,蚊子,真想不到你居然敢杀人……是蒙古人让你做的?”
奉书浑身一冷,忙道:“不是!”
赵孟清摇摇头,显然不太相信她的话,“你怎么这么傻……你知不知道……”
奉书苦笑,一只手抠着石壁上的湿泥,慢慢说:“我知道,我全知道,我认栽。兴道王要杀我,那是他的军法,你是劝不住的。只是烦你和他说一下,请他以后好好打仗,谁都可以放过,就是别让李恒活着回去,否则我做鬼也要让他不得安生。”
赵孟清一惊,失声叫道:“李恒?为什么?你、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奉书明知自己眼下命在旦夕,却还是忍不住笑他大惊小怪,微微侧头,用牙齿咬开衣襟,露出贴身穿的素服,说:“你还看不出来吗?我是来报仇的。”
她花了好长时间,才说清了自己的计划和所作所为。赵孟清虽然连连摇头,可最后也不得不相信了。他应该还记得那个叫蚊子的小女孩是怎样一点点把仇恨刻进心里的。
他一拍大腿,说:“我去告诉他们,你不是鞑子,让他们先把你放了再说。”说毕,把斗笠往地下一放,一溜烟地跑下石阶,下到洞穴深处去了。
奉书叹了口气,绞着双手,听天由命。身边不时有越兵匆匆走过,有不少人注意到她被锁在角落里,看向她的目光要么鄙夷,要么痛恨,有人还朝她的方向吐唾沫。她一扭身躲了过去,心想:“哼,壁虎哥说我傻,我看他也不见得有多精明。明知道我这副打扮眼下是过街老鼠,却把我孤零零留在这里,也不派个人保护一下。”
好在赵孟清没一会儿就回来了,手里扬着一把钥匙,一面喘着气,一面拉过奉书的手,给她卸掉了镣铐。
接着,他把一团衣物扔到她手上,说:“换上,别穿着这身衣服招摇。”
奉书揉揉手腕,接过衣物抖开一看,见是一套脏兮兮的越兵军服,领口还带着血。
赵孟清抱歉地说:“这里没有多余的衣服……你换上这个,大伙也许还会少为难你些。快去,我……我不看便是。”
好像自己愿意让他看似的。奉书爽快的将衣服接了过去,笑道:“小时候,我穿这种衣服的时候还少吗?”
她找了个漆黑的角落,摸索着换了衣裳。那衣裤倒还勉强合身。接着,她系上白色的腰带,重新挽了发髻,扎上白色头绳。
赵孟清见了她的打扮,神色转为凝重,轻轻握住她的双手,说:“令尊的事……我们都听说了。越南民间有不少纪念他的香火。”
奉书心中一暖,咬着嘴唇,点了点头,随即又“啊”的叫了一声,用力一甩手,“你干什么?”
赵孟清正在用麻绳把她的双手重新捆起来。
他小声说:“你现在还是俘虏,没有兴道王的命令,不能解缚,否则这整个营里的人都说不过去……”
奉书冷笑一声,顺从地把手腕并拢伸过去。早在她还在大都城里爬屋顶的时候,就有人教过她如何把绑缚的绳子弄松、溜之大吉了。太复杂的金蝉脱壳的本事,她还没来得及学,但眼下赵孟清正在打的这个毫无新意的死结,在她眼里便是小菜一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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