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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家燕子傍谁飞 (南方赤火)



大都城内虽然每夜宵禁,百姓不准外出,但夜里还是会有各种各样的突发情况。有一次,奉书便和师父一起,在钟楼顶上目击了一场火灾,眼看着一栋豪宅化为灰烬。还有一次,似乎是皇帝在深夜急召臣子进宫议事。奉书便看到不少顶轿子在路上疾走,无数官灯前呼后拥地提照,好像田野里的萤火虫,飞蛾一般先后扑进宫门里去。

过得一两刻钟,那犬吠声慢慢稀落下去,火把也渐次灭了。奉书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心想:“这番动静就在兵马司附近……可别吓着爹爹!”

想到父亲,又是一阵忧虑和惆怅。这已经是他被俘的第四个年头了。那日在真金太子的会客厅里听到的一场谈话,她到现在还一字不漏地记着。元廷是不会甘心白白将他放出去的,他们有条件……

但那条件父亲绝对不会答应。她身上的那点倔脾气,还不是跟他一脉相承?匹夫尚不可夺志,何况父亲,这个在她心里天下最完美的男人?况且,志气也不是贞操,不是能靠暴力和诡计来夺取的。

奉书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前只是一厢情愿地打算营救父亲,打算着和他一同回到家乡,而那个更有可能发生的结局,她总是有意无意地逃避着,不去想。

她强迫自己去想。倘若父亲真的让他们杀了,会怎么样?

自己便是没爹的孩子了……尽管她在很久以前,就已经习惯做没爹没娘的孩子了。

师父还会不会管自己?师父来大都的初衷,便是救人。要是父亲死了,他大概也会心灰意冷地回家乡去吧。他的家乡,不在江西……

奉书把脸埋在手里,朝几近冻僵的手上呵着气。泪水还没流出眼眶,便被刺骨的北风吹掉了。她的腹中饥饿起来。那天带上来的食物已经吃完了。

漆黑的天空渐渐变成了靛蓝,随即变成了蟹壳青色,一缕橙黄色的阳光从云彩缝里透出来,把她的半边脸蛋照得暖融融的。

明明是寻常的一天,但她心中忽然起了些异样的感觉,对自己说:“我不能在这里等一辈子。我得自己照顾自己,不能老是赖着师父,不能没了他就变成瞎子。等到今晚,若是师父还不来,我就得下去,去别处想办法。”

这么想着,心中慢慢涌起一阵自豪的感觉。

她看到一列列兵士在远处的城墙上走动,进行例行的清晨换岗。斜街的商铺正在开张,几队骑兵在街上巡逻。坊门巷口处也守着不少军士。

奉书微觉奇怪:“怎的今天街上这么多兵?难道是戒严?皇帝出行吗?”

不仅城里戒备森严,城墙上也颇有异动。她看到南城墙附近不知是官兵还是民工,正搭着梯子,将城墙上的苇子一片片卸下来,抛到下面的板车里。她心中觉得奇怪。大都的夯土城墙全凭这些“蓑衣”苇子遮挡雨雪。若是撤了,再下雪时,城墙可要被泡坏了。

街上的行人也和往日不一样了。由于戒严,大部分街道并不像平日那样杂乱无章,可是兵马司东麓的崇真街上,却聚了异常多的人,从钟楼顶上看过去,就像一排忙碌的蚂蚁。

她听到了隐约的几声锣响,从东面不远处传来。她看到一列车仗从兵马司衙门口开了出来。那车仗前面是高头大马的华服官员,后面跟着锣鼓手,两侧全是精兵护卫,刀光锃然。而被那高官和精兵簇拥在中间的,是一辆小小的木质囚车。

囚车一路向南,经行之处,观者如堵。

奉书呆呆着目送那囚车南行,突然心念电闪,失声叫道:“爹爹!”

第164章 0142

·人世谁不死,公死千万年·

奉书全身发软,慢慢滑坐在了瓦片上。也许是父女间的心意相通,她只将那囚车瞥了一眼,就知道那里面是谁。

除了父亲,没有一个兵马司的囚犯值得动用如此的车仗,值得让整个城市戒严。

奉书只想化作鸟儿,直接翱翔到那车仗跟前。她按住不断起伏的胸脯,紧了紧腰带,挽上袖口,便要攀下去。

可她随即就意识到,自己现在居高临下,才能看到囚车的去向。倘若站在了平地上,恐怕就找不到父亲了。她刚迈出两步,又犹豫着停了下来。

车仗忽然向西拐了个弯,从钟楼前面径直过去,穿过海子桥,接着转进了顺承门大街,迤逦而行。

奉书全身直抖,发出无声的惊叫。她知道那条大街的尽头,就是城南的顺承门。顺承门外,就是贫民聚居的柴市口,是……是砍头的地方。

忽必烈终于失去了耐心。

奉书手足冰冷,飞快地爬下屋檐。她知道眼下乃是青天白日,方圆数里的行人官兵,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自己。可她什么都不管了,双手抠着砖缝,几乎是出溜着攀了下去。

离地尚有数丈时,便有人发现了她,大声叫喊起来。她听到了马蹄声、弓弦声。有人在大声命令她,让她下到指定的地点,接受审讯。她飞快地横向攀爬,躲开大队的官兵。下一刻,就有一枝箭击中了她手边的第三块砖,弹了出去。

奉书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在墙壁上左躲右闪,爬得更快了。离地两丈的时候,她放松全身,轻轻一跃,在左近官兵的惊叫声中,地上打了个滚,毫发未损,撒腿就跑。

至少五匹马追在她身后。奉书在胡同里穿行,随意闯入了一户民宅,又从后门穿出去,如是几次,便甩掉了骑马的追兵。但是还有其他的官兵在对她围追堵截。钟楼上居然悄无声息地爬上了人,百分之百是大都路总管府的失职。况且,有这等身手的人,对城市的安全是巨大的威胁。

奉书在钟楼上无数次地观察过大都城的全貌,左近的每一条大街小巷都刻在了她心中。她听到临近的胡同里人声呐喊,心中立刻算出了官兵的追捕路线,纵身翻进一个茶肆之中。由于戒严,茶肆没有营业。但她此前曾被杜浒带到这里来过,知道这茶肆后门外面就是海子。

茶肆里,两个小二正在百无聊赖地掷骰子。他们刚刚听到异动,转头看时,奉书就已经蹿了出去,连一道影子也没留下。

后门外泊着一条船。奉书想也不想,纵身跃进了船舱。那里面睡着一个鱼贩子。船身晃动,那人立刻醒了来。

奉书拔出匕首,斩断缆绳,随后刀刃贴在那人脖子上,低声喝道:“不许动!不许出声!”

那鱼贩子吓得满面煞白,果然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小船没有了缆绳的束缚,在海子里漂了起来。奉书只听得岸上马蹄声、叫喊声渐渐离得远了。官兵不会注意到这艘小小渔船。

她心急如焚,知道载着父亲的囚车正在一点点离自己远去,却又不得不耐心等待,等到外面彻底没了官兵的声音,才命那鱼贩子将船划靠岸,威胁了他几句,跃上岸去。

她沿着顺承门大街飞奔。说是飞奔,其实也不过是走路的速度。那街上早就围满了闻讯而出的百姓,说是摩肩接踵,也不为过。几队官兵大声呵斥着,让他们回家,可是没人听从。

她听到有人说:“快去看南朝丞相!”

“哪个南朝丞相?”

“还不是那个姓文的状元宰相,啧啧,大忠臣,已经在大都关了几年啦,就连皇上都敬重他,枢密院里的位子,一直给他空着!”

“那、那为什么要砍他的头?”

“这你就不知道了,人家是状元公,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天上星宿哪能久留人间?时刻到了,就要归位嘛……”

奉书泪流满面,唇角颤抖着,只想大喊:“不要杀爹爹!不要杀爹爹!”狠狠推开那个说“砍头”的百姓,拼命向南边挤过去。她似乎看到了那个囚车队伍的尾巴,看到了那车里的人。但随即一小队官兵驰来,将人群截为两半,把她的视线挡住了。

等她跟着大批百姓涌出城门,法场已经布置好了。围观的百姓数以万计,推推搡搡,一片混乱。马蹄声、命令声、叱骂声、锣鼓声、哭声、叹息声……她的头脑简直要炸裂了。她听到人们嗡嗡嗡的出声。父亲的名字被几千张嘴同时议论着。她看到一个回人大官坐在高台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用蒙古话对身边人说:“快杀了完事!别出乱子!”

奉书认出了那声音。是麦朮丁,当日在太子的会客厅里造访过的那个官员。她想扑过去杀了他。下一刻却又觉得,若是他能让父亲不死,自己哪怕向他跪拜磕头也行。

有人在维持秩序,对着激动的人群宣布,说今日的人犯并非常人,说文丞相是南朝忠臣,皇帝使为宰相不可,故遂其愿,赐之一死。

赐之一死……奉书仿佛看到了父亲长身玉立,面对那个肥胖的老皇帝,淡淡地微笑着,说:“一死之外,无可为者。”

她听到有人说:“丞相今有甚言语,回奏尚可免死!皇帝有旨,只要文相公肯降,立即收回成命,任命为中枢宰相,主管枢密院……”后面还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堆话,她也没听进去,只觉得这个人似乎在有意拖延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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