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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家燕子傍谁飞 (南方赤火)



杜浒来到一个小码头,挑了艘小木船租了,爽快付钱。奉书见他掏出的荷包赫然便是自己缝的那个,一团朱红色不免显得太艳,与荷包主人的气质格格不入,但他似乎毫不在意。

她心里的阴霾一下子又少了一半,微笑道:“不要带梢公,我来给你划。”

杜浒笑道:“倒是会给我省钱。我正好看看你的力气练得怎么样了。”

奉书接下挑战,握起双桨,用力摇了起来。小船如同离弦之箭一般蹿出码头,打碎了蓝天白云的倒影,最后……在一片水花中歪歪扭扭地打了几个转儿。

杜浒直笑:“你小时候没下过水?划船划得像个蒙古人,也太丢咱们南方人的脸啦。”

奉书脸一红,道:“小时候乘船虽然多,可都是丫头小厮划船,我们只管坐着就是了。”

杜浒哈哈一笑,接过双桨一荡,小船便推开波浪,稳稳地荡进了海子中央。

奉书又惊又喜,感觉凉风带着水汽拂在脸上,将心里的最后一丝郁结也吹散了。海子沿岸,管弦丝竹的声音随风飘来,市场里满是吆喝讲价的声音,茶馆里有人在口沫横飞的吹牛,沿街有人在开摊子杂耍,瓦舍里有人在咿咿呀呀的唱演最新流行的杂剧,一派让人留恋的市井风情。在太子府里待得久了,每次偷偷摸摸的出去,都是漆黑的夜里,这样的场面也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了。

忽然看到一个酒楼门口格外热闹。原来那酒家请来两个西域色目女子招徕客人,陪唱陪酒。那两人都是面目姣好,一个金发碧眼,一个红发灰眼,往门口一站,格外惹人注目。目光再往下移,奉书自己都忍不住脸红。两位美女都穿着异族长裙,衣襟紧窄,胸脯那里简直都要绷开了,略一目测,比自己的还要肿了一倍不止,稍一走动,就沉甸甸的晃。难怪路过的老少男人都直往她们身上看,有几个被她们眼神一勾,就进去喝酒花钱去了。

奉书正瞪大眼睛瞧,余光一瞄,杜浒也在往那个方向看呢。划船也不卖力了,半天都不带动上两下桨的。

她不知怎的,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叫:“师父。”

“嗯?”杜浒转过头来,面不改色,“怎么了?”

他怎么还跟没事儿似的?当她什么都不懂呢?她还是决定给他个台阶下,朝岸边一努嘴,问:“怎么老看那儿?那里有熟人吗?”

杜浒茫然道:“没有啊。”这才觉出来被她发现了什么,却也没意识到问题的关键,讪讪一笑,朝旁边一指,老老实实地说:“你看那几个色目姑娘,长得是不是挺奇怪的。”

这话不可信。长得更奇怪的色目人,他也不知见过多少个了。

奉书刚要反驳,又听他说:“你不也看了半天吗?”

她张口结舌,可依然觉得不对。她看,是瞧个稀罕。他看,还不定是看哪儿呢。虽然也没有哪条律法规定他不能看,可她心里就是不舒服。

干脆釜底抽薪,往远处一指,“那边有个捏面人儿的,给我买一个嘛。”话说完就后悔了。她怎么就不能想个不那么幼稚的理由?

杜浒摇头笑笑,眼中分明是说:“多大的人了,还玩面人儿?”明知道她早过了玩这些东西的年纪,但眼看着一点点长大的小丫头,面容神态一如既往,心底还是不自觉地把她当成当年那个十一岁小孩。讨个玩具,再正常不过。

于是他重新摇起桨来,一下下往远处划过去。

奉书看他举重若轻的就把这件事揭过了,感觉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眼看着两位色目美女离得远了,面目都看不清了,还是觉得不应该就此罢休。

想了想措辞,做出委委屈屈的语气,说:“师父,你又不在太子府里住,斜街上的新奇人儿,你想看,天天都能看。咱俩可是半个月才见一次,好不容易见了,你又看别人,不理我。”

杜浒一怔,“我没不理你啊。这不一直在跟你说话呢吗?”难道还必须一刻不停的把目光拴在她身上不成?

但她这话似乎也有理。小丫头孤身一人,周围连个能交心的朋友都没有,天天看人脸色过活,自然是孤独寂寞,不开心的。眼下难得自由一次,免不得任性,就顺着她吧。

于是他无奈笑道:“好好好,不看别的,就看你,成了吧?”

见她笑了,还是觉得该解释一下,又说:“我也没天天来斜街看新鲜,哪有这个工夫。”

奉书立刻又捕捉到了一个可能的漏洞,“那,不是在斜街上的,也不能乱瞧乱看。我在太子府里,这样的案子听得多了。用美貌姑娘诱你上钩,后面就等着小偷强盗,勒索骗钱,无所不用其极,把你打得鼻青脸肿的也有。”说得急了,也没考虑到若是真发生这样的事,鼻青脸肿的到底会是谁。

杜浒笑道:“知道啦,不用你提醒。”

他说到做到,除了前后左右的看路,果然开始目不斜视的瞧她。反正沿岸的光怪陆离对他来说也没有太大的吸引力。瞧她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她重新挽得整整齐齐,女孩子家还真是一刻也忘不了臭美;瞧她的衣裳——油腻腻脏兮兮的,大约穿起来也不太舒服,要么她怎的像坐了钉子板一样,一刻都没有消停的时候?最后瞧她的脸蛋——嫩生生的好像岸边似开未开的桃花骨朵儿。泪痕尚在,眼睛下面还肿着,嘴角却抿着笑,又哭又笑的简直像娃娃一样幼稚,可最近几个月的谈吐举止、做事风格,都有些小大人的模样——也不知心里头到底想什么呢。

奉书马上让他看羞了,浑身燥得慌,瞅了个空,赶紧别开脸,假装在注视水里的小鱼。

那捏面人儿的小贩近在眼前了。奉书得救似的,赶紧站起来,问了一个面人儿的价钱,决定还是不要了。反正自己本来就是随口一说,又不是真想买。

但杜浒还是给她买了,学她的舌:“咱俩半个月才见一次,我连这都不给你买,回头你又要委屈了。”

于是奉书手中举了个白白胖胖憨笑着的猪八戒,拿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还要用心做出喜欢的神色。最后,实在是觉得自己这副样子可笑之极,将面人塞在杜浒手里,说:“师父你累不累?我来划船吧,你帮我拿着……”

话音未落,杜浒忽然脸色一变,叫道:“干什么呢!”蓦然起身,把奉书往身下一拽,手中船桨一挥,带得小船剧烈摇晃,几乎就要翻了。那面人儿骨碌碌滚到水里去了。

奉书吓了一大跳,感觉水溅到脸上,连忙抓住船帮,叫道:“师父!”

随即看到阳光下一点细细的闪光,绕在那船桨上面。扑的一声,什么东西落在水里。

原来是他们离岸太近,岸边有人钓鱼,鱼线挥出去,却没注意到水里划船的人。奉书背对着岸,看不见那鱼线和鱼钩的轨迹,正是要落在她身上的。杜浒眼疾手快,挥桨把鱼钩打落下水。

奉书还没缓过神来,就听杜浒朝那钓鱼的厉声骂了两句。那人也自知太不小心,赶紧赔礼道歉,换个地方钓鱼去了。

若是被鱼线缠住,或是被鱼钩勾住,可是免不了一番疼。奉书心惊胆战,又想到杜浒方才那一下,若是准头没有取好,不免自己被鱼线鱼钩伤着,更是一阵后怕,回头瞪了那个钓鱼的一眼。

方才他扭头看美人儿的那点“罪过”立刻显得微不足道了。奉书连声谢谢师父,殷勤接过船桨,帮他划,一直划到海子中央。

她撂下船桨,眼看着周围蓝天碧水,绿树红墙,想到他方才不假思索把自己护在下面的时刻,嘴角忍不住的抿出笑来,伸手搅着船帮外面的湖水,感觉身子随着波浪颠簸起伏,心中忽然升起一线异样的感觉,甜丝丝的,好像杜浒刚刚买给她的红豆乳酪酥。

忍不住小声说:“师父,今天早上,你对娘说,你……你会一直护我周全……我以为你只是说给她安心的……”

杜浒笑了笑,接过桨,慢慢摇着,“当然是真的。你之前惹下那么多祸来,我哪次见死不救了?你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小祖宗,我什么时候丢下你不管了?”

奉书心中一热,连忙鸡琢米似的点头,心想:“我真傻,这个问题还用问。”

杜浒又道:“只是单我一人护着你还不够。你得学会自己保护自己。我带着你练了那么多本事,让你吃了那么多苦,也都是为了这个因由。你现在还不明白?”

奉书忙道:“我明白,我明白。你教了我这么久,自己也费了不少心。”竭力做出平淡的语气,慢慢问道:“你跟我无亲无故,为什么要……要……要这样尽心待我?”

杜浒见她问得可爱,笑出声来,“谁说你我无亲无故了?当初是谁像小鸭子一样跟着我,非要拜师学本事的?我既然收了你这个乖徒儿,不疼你,还疼别人吗?”

奉书忆起自己当年的那副窘迫样子,满脸绯红,扭扭捏捏地道:“当初……当初是我非要缠着你的,也没有真的行对了礼节,只是说说而已……你要是不愿意当这个师父,也不必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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