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夕将鼻子凑到信纸前,果然闻到一阵浓郁的栀子花香,清新淡雅的香气沁入心肺,令她在唇边柔柔漾起一个浅笑。
纸笺上最后写道:夕儿,自你走后已有四日之遥,日不能见,夜不能寐,纵有万般思念只能对那株你我同栽的“娇黄”而诉。说起娇黄,倒还有一桩奇事。依照花期惯例,秋日栽种,本应到春日才会抽枝发芽。谁知昨日,为夫竟看见自那土中冒出一小片嫩芽来,新绿初生,尖上有露珠轻颤,亲眼观之,其中的惊喜与感触无法言说,只盼你能在旁,此情此景才算圆满。我总以为,这花下所站得,本来应该是两个人。
最后几个字微稍有些歪斜,似乎是写信之人突然情难自持,下笔便无法像之前那样沉稳。元夕阖上双目,将那封信牢牢按在胸口,心尖仿佛被什么轻轻扎了一下,刺得又疼又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过了许久,她才慢慢睁开眼,伸出手接过一片在空中飞旋的落叶,心中感到一阵彷徨:无论多么美好,还是注定要凋零,她到底该握紧还是狠心放它离开。
她想了许久也想不明白,终是叹了口气,站起身回房将那封信小心收好。回头看见窗外那只鹦鹉还在不断蹦跶,狭促心突起,忍不住走过去一边逗它一边念道:“萧渡,大笨蛋。萧渡,大笨蛋。”
那鹦鹉眨了眨眼睛,歪头想了一会,开始欢快地扯着嗓子喊道:“想炖,大鸡蛋!想炖,大鸡蛋!”
元夕顿时傻了眼,又忍不住想笑,最后只得在心中喟叹道:“果然是只蠢鸟,真不知上哪找来得。”但被它这么一闹,心情倒是好了许多。
第二日,元夕正惴惴不安地在屋中等着会不会有另一封信送来。谁知却等到了夏明远差人来带话,说小姐每日呆在房中怕闷出心病,让元夕陪她一起去普渡寺参佛。
元夕听见这个消息,顿时有些失了神。以前她还未出阁之时,爹爹去寺里参佛偶尔会带上家里某个的姐妹一起。那是人人都期盼着的日子,毕竟在闺中呆得久了,谁都盼着能出去顺便游玩散心。
小时候,元夕曾经也无数次想过,会不会有一日爹爹能想起自己,把自己也带去。后来她长大了,明白这些只能是奢望,也就没有再去想过。谁知今日,这愿望成真之后,她心里却不能像曾经想象的那般雀跃欣喜。
元夕从小最渴望得,就是能让爹爹对她笑,能对她表露哪怕一点关心与重视。可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当这一日真得到来时,她竟已经不再稀罕了。
她虽这么想着,却还是吩咐李嬷嬷和安荷替她打扮收拾了一番,毕竟这是爹爹的一番好意,她心中的郁结,也希望去佛寺内能有所参透。
于是她收拾妥当后,便随爹爹一起上了马车,一路朝普渡寺驶去,路上夏明远问了问她这几日的吃穿可还习惯,元夕都一一答了,心情放松下来,又对爹爹说了些那只鹦鹉引出的趣事,引得夏明远想起曾在外的一些见闻,就这么谈了起来。于是这一路,竟是两人这些年相处最自在的一次。
马车停在了普渡寺门外,寺内早已得到消息,一名小沙弥领着他们朝内走进,夏明远让元夕先呆在禅房内,自己去先随那名小沙弥去找空寂大师。
元夕却不愿枯等在房里,于是伴着院内的梵钟声响,信步便走到了大殿内。殿内香火萦绕,她跪在蒲团上,抬头望着眼前的威严的佛像,心中默念着:“都说佛祖能通天晓地,能否让元夕明白到底该怎么做。”
檀香袅袅,神佛不语,只有众僧的诵经声不断传了进来。待她站起身来,转头却看见有一人正走入殿内,熟悉的青衫玉带,儒雅风姿,那人看见她顿时有些吃惊,随后又挂起笑容,对她招呼道:“萧夫人。”
元夕也是一惊,她从未想过还会再见到小夫子,而她的心中,竟也再未泛起任何波澜。
☆、第57章 056
钟鼓声声、梵音缭绕,元夕与骆渊信步走到院内参天的菩提树下,仰头看见一只白鸟正展翅朝天际飞去,远处是青山隐隐,暮云苍苍。
元夕深嗅了一口空中混着檀香与叶香的味道,终于放下拘谨,开口问道:“小夫子,你最近还好吗?”
骆渊将目光从两人交叠在一处的影子上收回,又抬头眺望远山寂立在云雾之中,终是露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回到:“不好也不太坏。夫人呢?可是有什么心事未解?”
他问得轻松,元夕却略有些迟疑起来,她与萧渡的事,说到底也是家事,终究是不便对他来言说,就在她低头沉思之时,骆渊已经转过头来,凝神看着她,突然柔柔笑道:“现在,你还当不当我是夫子?”
元夕猛地一怔,眼眶突然有些发热。往日她藏了心事,总会被小夫子看出,一旦她不愿说,他便会故意板起脸,问她有没有把他当作夫子来信任。
时间好像转了个弯,将他们又带回了起点,然而,事事岂能一直如初。
如今,他的笑容依旧温暖,青衫一角随风扬起,淡淡融在这深禅古寺之中。元夕突然觉得有些东西已经变了,那些错过的情思与执念,就在这一笑中泯然而逝。她于是扬起下巴,眼神清亮,盈盈笑道:“在我心里,小夫子一直是我最为尊敬和信任之人。”
骆渊眸光一动,唇角依旧轻扬,道:“那能不能告诉夫子,你今日是因何事想不透,要在佛前跪问,看我能否为你解答一二。”
元夕沉吟一番,终是决定不再隐瞒,将萧渡与爹爹之间的纠葛,她所有的矛盾与担忧,全部和盘托出。这些日子,这些事一直在她心中反复盘桓,此刻终于能有人倾诉,令她长长舒了口气,胸口的郁结也纾解了不少。
骆渊静静听她说完,才叹了口气道:“夏氏与萧家军的恩怨由来已久,根本不是你一人可能解开的。更何况,侯爷所面对的困境又何止你父亲一族。”
元夕听他语气中饱含忧虑,她从不懂这些朝政纷争之事,但她相信小夫子的见识和判断,此刻,不由得在心中为那人所要面对的处境而担忧了起来。
骆渊观她神色变化,也猜到几分她心中所想,他回过头将目光投向远方,突然道:“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的身世。”
元夕歪头回想一番,道:“小夫子只说过你的家乡,说过年轻的时候一直在外游历,其他的并未多提。”
骆渊低头笑道:“说是游历,其实不过是因为穷困无依,不得不四处流离。我出生在边陲的一个小城里,从小就受尽战乱之苦。八岁的那年,父母都在战乱中死去,后来我便只能靠亲戚的接济度日。当年我有一门族亲膝下无子,想要让我过继到他名下,愿意将家产田地都赠与我,只要我能帮他养老送终。可我不想将余生都耗费在这村落和田地之间,我想要考科举,想要出人头地,想做一些对家国更有用的事。于是我顶着所有亲戚的白眼,坚持考上了秀才。后来,我就离开了家乡,一边四处做工游历,一边继续苦读应试,直到意外结识柳先生这位恩师,才有机会去你家学堂教书,这才有了几年的安宁日子。”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在外流落的那些日子,也曾经凄苦彷徨,也有承受不了,重负难堪之时,可我从来不曾后悔过我的选择。因为这是我毕生的志愿,也因此遇见了许多不同的人,看到不同的事。无论人生长短,至少我能问心无愧地说,这一生从未曾虚度。”
他突然转过头盯着她,道:“婉婉,人生在世只需对自己负责,要做你想做得那个人,去做你最想做得事。”他说到动情处,竟一时忘了避讳称呼,这令他稍有些失神,随后便掩下情绪,继续问道:“告诉小夫子,不要去想什么侯府还是相府,也不要去想什么应不应当,你心里现在最想做得是什么事?”
元夕感到心神一阵激荡,几乎忍不住要脱口而出:她最想回到那人身边,不顾一切投入他的怀抱!但她从小学习礼数、教养,怎能因这份任性轻易就将家族人伦全抛在脑后。
骆渊走到她身边,嗓音柔和而坚定:“礼法和人伦拴不住你自己的心,你问问你的心:你真得甘愿因为所谓的亲情,因为你的姓氏,就将余生全部埋葬在那个几乎从未让你真心快乐过的地方,你真得不会后悔吗?”
元夕从未听过这样的言语,此刻只觉得内心触动却又充满勇气,这些日子深埋在内心中,一直让她不敢面对的那个念头,终于渐渐清晰起来。
她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抬手抹去眼角滑落的一滴泪水,咬唇点头道:“谢谢小夫子,我想我明白了。”
骆渊知道她已想通,心中顿觉欣慰,但他仍又继续追问道:“你可真得想明白了,侯爷与相爷如果真走到剑拔弩张的那一日,你又该如何选择。”
元夕仰起头,含泪笑道:“我会求他无论如何留我父亲一命,也许他做不到,而我会怨他恨他。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后悔我今日做得选择。”
骆渊凝神看着她,她的脸上已经隐有坚韧之色,她再也不是那个跟在他屁股后面问东问西,稚嫩而小心翼翼的小女孩了。他的小女孩,已经长大了,而这成长,却不是因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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