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良宴上前笑劝:“今儿日头好,风也不大,倒不甚冷。陛下何不移驾至御花园走动走动?日后再赏鉴这字帖时,臣等自是随传随到。”
皇帝点头应允,牵了阿章的手,笑道:“众爱卿不妨随朕一同前往,去御花园走上一走。”
行不多时,诸人随了皇帝到得御花园,远远地便能看见前面的林子里头站着一个人,那人金冠束发,身穿五爪坐龙白蟒袍,腰束玉带,脚穿皮靴,肩上斜斜地披着紫貂毛领的披风,此时正负手看两个小黄门角力,负于身后的手里还拎着一张大弓。
小黄门先发现皇帝一行人,慌忙停手,远远地跪下叩头,那人便也回过身,上前几步,躬身行礼,笑唤了一声“父皇”。
王春树张了张口,忽然就在喉间轻轻笑了几声,其后随了众人一同给三皇子怀玉行了礼,固然身子有些轻颤,手抖得尤其厉害,但却也没出什么丑。一个与他交好的同僚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他:“你咯吱咯吱咬牙做什么?冷么?”
他说不出话,牙关咬得铁紧,脑子里嗡嗡作响,心口一阵热一阵冷。再之后,皇帝的话也罢三皇子的话也罢褚翁的话也罢,已全然听不进去,眼睛里只能看得到立于皇帝身侧的三皇子,看他与众臣子说话,看他一面听皇帝训斥,一面与阿章眨着眼睛笑。
那一日在潮州食府看到他相貌时便觉得此人眉目深邃,鼻梁高挺,五官分明,端的是好相貌,如今再看,便晓得他的长相必是随了他那西域来的生母乌孙贵妃。他相貌上不大像皇帝,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双眸子里令人不敢直视的凌厉与凶悍与他的皇帝爹爹却是一模一样。
因三皇子头上的金冠在日头下太过晃眼,亮得人眼睛生疼,他便垂下头,轻声笑了又笑。
怪道她说自己姓侯,却原来是这个缘故。只是,还未嫁与人家,便已改姓了人家的姓氏,这却又是什么缘故?
好不容易熬到皇帝晒足了日头,训够了阿章与怀玉,单独留下褚良宴用午膳,其余臣子才被放了回去,至于有无赏赐,他也全然不晓得,只是呆然跟在诸同僚后面一步一步出了宫,听得交好的那个同僚安慰他:“……你自殿试后尚属首次进宫面圣,便是拘束些也在所难免,哈哈哈。”
他口称惶恐,木然道谢。与诸同僚道别之后,叫轿子跟在后面,独自行走许久,风一吹,渐渐地活了过来,吩咐跟着的家下人等径直回府,他自去了胡家找小狐仙。
因他寻常这个时候不大会来,小狐仙居然不在家,随她二姐出门赴宴去了。他被让到小狐仙的卧房内等候,使女招呼他坐下,其后笑吟吟地用托盘送了些茶水点心入内。他端坐不动,也不出声,侍女便将托盘托到他面前来。他垂眸看那使女的脸,抬手将托盘用力一打,托盘上的一堆杯盘便哗啦啦滚飞老远。
因他为人向来谦和有礼,说话慢声细气,即便是对使唤人等也都是客客气气,这忽然间一变脸,使得使女霎时吓白了脸,还不晓得犯了什么错,遂慌慌张张道:“三小姐本来不愿意去来着,是二小姐不好,非要拉着她去,她这才跟了去的。”
他冷着脸,猛然间抬手将触手可及之物纷纷扫落在地,一片哗然之声,引来许多人围在门口探头探脑,小狐仙梳妆台上的脂儿米分儿掉了一屋子,屋内脂米分弥漫,香气熏人,连围在门口的人也都纷纷打起喷嚏来。小狐仙的爹娘闻信赶紧跑了来,两口子自己扇自己的耳刮子,不住口地赔不是,再三保证不敢再叫小狐仙接旁的客人或是出门去赴宴。
小狐仙接了信也急急地赶了回来,见他醋成这样,吓了一跳,虽怕他怪罪自己,然而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得意,遂拉了他的手,带笑辩解道:“你先不要动怒,且听我细细跟你说这缘由:我自跟了你后,便不再去外头吃酒应酬,家里也一概不见生客的。只是这一回的人家是我家万万得罪不起的,他又指了名叫我去,我爹娘不敢得罪他,便劝了我许久……其实我爹娘也是无法,咱们这一大家子上下十几口人,吃喝穿戴,哪一样不要银钱?且炒米油盐一年比一年贵,我爹娘又是个贪心的,一日没有进账便敢给我脸色看……
“近日有个徽州来的卖草药的行商之人在二姐身上花了许多银钱,我爹娘便成日里在我耳朵旁念叨,说我没有二姐的手段,将来等熬成了黄脸婆,手里也没有点积蓄,只怕日子难过,总之我也是无法,只是不好意思同你说罢了……”
王春树看着她的一张巧嘴张张合合,絮絮地说不停,心中冷笑不已。这两年,她一家从他这里不知得了许多银钱去,如今还要在他这里哭穷,念叨日子难过。
说起来,当初收服这小狐仙也算得上是他中了进士,点了翰林,一年中连得了三个男丁后的又一桩得意事,便是那些风流同僚,提起来也没有不艳羡他的。只是今日不知为何,看着她却觉得腻味得很。
想当初,她的一颦一笑皆使得他心旌摇曳,觉得便是九天上的仙姝也不过如此,这才花了银钱使了手段收服了她的。而这二年,许是亲近得过了头,与他说话时竟然毫无顾忌,三句话必不离银钱与日子难过。这等样的烟花女子,他当初是怎么看得上的?
小狐仙絮叨了许久,瞧他连正眼也不瞧自己,像是不大耐烦的样子,便觉得觉得有些无趣起来,遂住了口,使出浑身的手段将他给哄得消了气。
然而睡至半夜时,他一个激灵,忽然醒转了过来,像是发了疟疾一般,心口一忽儿热一忽儿冷,心底深处又涌出一团火来。
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凭那几分颜色攀上了三皇子侯怀玉而已。以她那样的出身,以她那样的家世,即便攀上他又能如何?即便改了他的姓又能如何?说到底,不过是尊贵些的妾室罢了,便是跟了皇子,妾室也还只能是妾室。侯怀玉将她藏在青柳胡同内,而不是接到王府中去,想来是不愿意为了她而触怒赵家小姐——他即将迎娶的新王妃。必是如此。定是如此。
想清楚这个道理,心中怒火渐息,将小狐仙的手臂从身上拿掉,翻个身,终于睡了过去。
怀玉这一日又过来。云娘进进出出时,便竖着耳朵听他二人说话,生恐他二人又要吵闹起来。他二人在一起时必然是好一阵恼一阵,吵过之后,青叶自然是要跑来向她告状的。
果不其然,还没过许久,青叶便撒了怀玉一脸的核桃壳,还跑来要她去赶怀玉走,云娘问起缘由,她却又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
其实说了缘由,云娘也不一定听得懂。且说她本来好好地吃着她的小核桃,怀玉不大吃这些零嘴儿,但看她吃得香,也非要同她抢着吃,这也便罢了,她闲着也是无事,便剥了几粒给他,他吃得快,她剥得慢,一面手忙脚乱地拿小榔头敲着核桃,一面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声:“哎呀,我连猫的手都要借来一用了。”
怀玉挑着眉眼笑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青叶便捂了嘴笑:“瞧我,不小心说错了。是说我忙得不可开交的意思。”
怀玉眉眼眯得细细的,勾着嘴角笑道:“你用倭语说一遍来我听听。”
青叶警惕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说了一遍给他听。他听后,慢慢笑道:“不错……叽叽喳喳的跟小鸟儿叫似的,可惜听不懂。我唯一能听得懂的便是那句雅买台,你记得时常说来听听。”上下看她一眼,俯身向她耳边轻声道,“尤其是……的时候。”
因他语调过于下流,眼神过于邪恶,青叶霎时面红耳赤,手中的一把核桃壳都撒到他的脸上去了,心里还是气不过,再跑去找云娘告状。云娘抱住她,满口的好孩子,好不容易将她劝住,劝她回去与怀玉言了和。
谁料不过一时半刻,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又吵到一起去了。这一回轮到怀玉发了火。
起因是怀玉教她下象棋。
怀玉耐心地一一跟她解说各棋子的走法,直说到口干舌燥,好不容易教会,遂指着棋盘考问她:“假若敌方的炮越过楚河汉界,与你的帅之间仅隔着一个棋子,你的帅左右各有一个士,因身处最后方,也无法后退,这时,你该如何才能保全你的帅?”
青叶虚心请教:“跳过士躲到旁边去不成?”
怀玉戳她的额头训斥道:“我跟你说过几回了?帅每一着只许走一步,前进后退,横走都成,但是不能离开九宫。”见她要生气,忙又柔声道,“总之你的帅不能飞,也不能跳,左右有士挡路,往前走还是要被敌方的炮给吃掉。这样的情形下,该如何是好?”
青叶傻了眼:“怎么走?既然走不了,我可怜的帅,我只好让他自尽以保全名节了。”
怀玉气得笑了,弹了一下她的脑门,斥道:“你不能好好想一想再说话么!自然是让士挡过去,若是他胆敢吃你的士,你的帅正好可以吃掉他的炮!”又上上下下看了看她,发愁道,“你这样不爱动脑筋,将来可怎么得了?”
青叶毫不在意:“一切有我三表叔在,我才不怕呢。”
三表叔被这突如其来的甜蜜给猛地击中,脑子便有些轻飘飘晕乎乎,当下忘了生气,揉了揉她的脸蛋,微微笑道:“嗯,你说的极是,有我在,你便是笨些也不打紧。”过了一时,又俯在她耳畔悄悄道,“三表叔就爱你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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