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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如霜 [精校出版] (水未遥)


  “你想问什么?”
  那侍婢垂眸道:“奴婢想问,可还好吗?月儿小姐……”
  檐角的风铃在风中撞击,发出零零碎碎的轻响。扶着雕栏的少女微微而笑:“我总觉得在你身上有一种分外熟悉的感觉,想不到,你竟然是亲军都尉府的人,”她说到此,自己就摇了摇头,道:“不对,亲军都尉府在建文之后就裁撤了,现在应该称之为‘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
  连她的真实名讳都被告知了,看来这侍婢的身份也不低。
  “月儿小姐有礼,奴婢的确是北镇抚司的人。”
  连翘挽手道。
  北镇抚司,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下设机构之一,负责传理皇帝钦定的案件,曾一度拥有自己的诏狱,可自行逮捕、刑讯、处决,不必经过三法司,仅对皇帝一人负责。在燕王被封到北平时,藩邸里也有专属于皇子的侍卫亲军和仪仗队,就是亲军都尉府。随着燕王登基,燕王府的亲军都尉府编入了原属于建文帝的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特隶属北镇抚司,令其掌管刑狱,巡查缉捕,拱卫皇权。
  当初在北平藩邸所建立的亲军都尉府,是太祖爷亲设的,多选取体貌雄伟、有勇力者充任为藩邸卫士,彰显皇家赫赫威武的仪态。姚广孝却在那华而不实的仪仗队基础上,兼设了暗卫、细作、死士和清理者。这四个机构均是见不得光的,其中特别培植的一批士族闺秀,如洪武年间进宫的许多少女,就是专门收集情报、侦查消息的细作。而东川知府官邸里的这个侍婢连翘,则是死士,司职保护和刺杀。
  在建文时期,几乎每一个来往都城与北平之间的死士,都是一个恐怖的存在。这些死士不仅来源于燕王府,更多的是来自皇宫,两相渗透,不知有多少宫闱、王府里的人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当年朱明月的进宫,就是以三十二名死士的牺牲为代价,最终争取到兵部侍郎齐泰的信任。随后在宫中伴读,她身边无所不在的也是那些效忠于太祖爷和建文帝的死士,最终多数又被保护她的死士除之而后快。
  朱明月从袖中取出一张薄薄的桃花笺,笺上一小角和一偏角的折痕,是之前在建文宫中的一种特别暗号,而那折痕上的一点漆墨,用的就是“士为知己者死”的典故。
  “是你放在我屋里的?”
  连翘点头。
  “谁派你来的?”
  “姚公吩咐奴婢,要全力配合月儿小姐。”
  朱明月松开手,任那张桃花笺从凉亭上扑簌簌落下,落在水面上被浸湿,最后半点痕迹都不见。这是晨曦时她在枕头下面发现的,而一向负责照顾她、细心收拾她寝阁的,不正是这个侍婢吗?
  “单靠这张纸就想证明你的身份可不行,还得给我凭证。”
  连翘背过身,徐徐从内怀里掏出一块小小的令牌。
  “这是奴婢的凭证。”
  纯铜打造的令牌,用的是朱文古玺的铸法,正面朱砂,背面錾刻着钟鼎文——殷商时青铜器上的一种铭文,细丝缠绕,繁复难辨,不似文字。
  朱明月对它却再熟悉不过,上面的字是:悦者不哀。
  那还是洪武三十一年进宫时的那个冬天,还有建文四年的那场大火,无数这样的令牌随着其主人的香销玉殒在焚烧中被毁,无数的生命在酷刑的折磨中含恨而终……没人能在那样尸横遍野的血腥杀戮之后,对过去完全心无余悸,但那也证明着她们这些人曾经侥幸生还、逃出生天。能活下来,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不知道姚公是怎么跟你说的,但现在的情况你也清楚,我没办法立刻去沈家。”她叹言。
  “奴婢正是因此带来姚公的吩咐。暂时不需要月儿小姐去沈家,而是要小姐能够确保沈家当家沈明琪的安全。”
  连翘的话,让朱明月怔住:“什么意思?”
  “沈家当家连同其余二十三名商贾,在楚雄府被元江那氏的人劫走,已经押送到了曼景兰山寨。姚公唯恐沈家当家有失,故此让月儿小姐务必护他周全。”
  朱明月扶着玉砌雕阑,许久,淡淡地问道:“姚公知道云南沐氏要发兵攻打元江吗?”
  “是的,黔宁王府的奏请已经上报到御前。”
  “皇上可批准了?”
  “奴婢不知。”
  “姚公又怎么说?”
  “奴婢不知。”
  朱明月在此刻转过身,淡然地开口道:“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么我来告诉你。黔宁王府的奏请送到朝堂,作为御前的第一谋臣,不论姚公是什么意思,都只会有两种可能:一是朝廷不准,那么按照沐家和沈家的关系,沐晟一定会用条件去交换沈明琪;二是朝廷准许了,在发兵之前,沐晟也一定会将此事妥善处理,而绝不会让沈明琪以及那二十三名商贾成为兵临城下时的谈判筹码。”
  她说到此,无所谓地看着她:“不管是哪一种可能,沈明琪都有云南的黔宁王去保全、去搭救,远在千里之外的姚公不觉得自己太多管闲事,自作多情了吗?”
  姚广孝一向喜欢多管闲事。
  但是连翘作为藩邸里从小养育的孤儿,经历过残酷而惨烈的竞争最终成为一名死士,等于是专为了效忠而生,从不敢有半分忤逆和越矩。此时听到朱明月这般不逊,不禁有些被冒犯的触怒:“月儿小姐似乎总不喜欢按照命令做事。可奴婢只是代为传达姚公的意思,至于姚公的想法,恐怕也不是奴婢等卑贱之人所能揣度和思量的。”
  她说自己卑贱,何尝不是在暗指她。
  朱明月淡淡地说道:“你跟姚广孝的时日应该很长,该明白既然是代为传话,就应把我的反馈原原本本地带回给他。”
  “可那不是反馈,而是无礼的指责。”
  她的直呼其名,更让连翘生出一股无名火。
  “你自去送你的信。只是路途迢迢,经过批复再传回来,说不定沈明琪的坟上已经开始长草了。你记住,这耽搁的责任与我无关。”
  连翘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小姐怎敢这么刻意延误时机还推卸责任?但恐怕要让小姐失望,三日之内回信就会送回来,届时月儿小姐还会不会再故意刁难?”
  一语毕,她忽然由微怒转为懊恼。
  作为死士,自小受到训练的她一直保持着高度的使命感和戒备心,做事从来都中规中矩,不说过头话、不做过头事,一刻都未尝松懈过。此时此刻却犯了一个永不该犯的致命错误。连翘死死咬唇,通红着眼眶瞪着她。
  “看来姚广孝真的不在应天府。”
  朱明月却没看她,轻轻道出了她早已猜到的事实。沈明琪被抓的消息连沐晟都是时隔一个月才知道,远在应天府的姚广孝又怎么会及时收到消息,还因此做出了让她去补救的决策?
  朱明月将目光望向远方开阔处,距离东川一来一回需要三日的地方:会泽、乐业……府城与府城之间的距离都不算近,而民间有句话叫“私凭路引官凭印”,想要在各府城间行走,必须出示官凭印信或府衙开具的路引,当地的官署不会不被惊动。
  “东川附近的州县小镇,哪一个?”
  连翘知道再瞒不住,愤愤地别开脸,道:“嘉沣。姚公说离开都城处理些事,在川蜀途经,并不打算久留。小姐有事还当早做请求。”
  朱明月淡声道:“我要你亲自去一趟,告诉姚广孝,就说我想要他一个理由。”
  连翘不解地抬头:“理由?”
  “你自去问便是,他会明白的。”
  其实根本不用三日,隔日的傍晚,连翘就带着姚广孝的回馈来了。
  朱明月站在窗前的紫檀木桌案旁,正拿着狼毫笔在练字。风吹动宣纸上的墨香四溢,亦如少女一张淡妆精致的面容,乌发雪裳,衣袂翩跹,衬托得身姿曼妙。几瓣桃花被风拽落在她的发间,不及她唇瓣一抹胭脂色。
  “不用敲了,进来吧。”
  连翘的手一顿,而后推门迈进门槛。
  “奴婢刚刚在敞苑遇到王爷了……”
  朱明月连头都没抬:“连翘,我希望你明白自己的身份。”
  那侍婢咬唇,半天才道:“奴婢把姚公的话带回来了。姚公问:月儿小姐,是不是害怕了?”
  朱明月拿笔的手很稳,等着她往下说。
  “姚公说,月儿小姐真的很聪明,只听前半句,便知道这便是要去元江搭救沈家当家。而元江府的确厉害得很,百年家史,手握重兵,同时拥有其他土司家族不可相比的两处强悍力量。但世人都说元江那氏如何厉害,究竟怎么个厉害法,小姐难道不想亲自去领教一下?”
  “当然,月儿小姐会说,就怕自己有命领教、没机会活着离开。但偌大的一座宫殿小姐尚且游刃有余,现在怎么了?情怯还是胆战?若小姐已不复当年,大可量力而为,但是沈家之路也将会因此遥遥无期。月儿小姐一片孝心,难道就不想早日回归王都,承欢膝下,让国公爷以享天伦吗?”
  连翘将那番话无甚表情地说完,偷眼观察朱明月的脸色,却见对方毫无所动。等她写完最后一行字收笔,才淡淡地问道:“只有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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