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均枼未语,回过身便离了此处,如今伺候在清宁宫的都人定是经太后一番精挑细选的,不想仍免不了有万贵妃的眼线,这万贵妃果真好手段,竟能瞒过太后的双眼,偷梁换柱。
原来万贵妃到底是不信任她的。
南絮跟随在她身后便也不言语,只在心中暗暗思量,她素来少言寡语,且如今主子还不曾说什么,她这个做奴婢的,自然也不能多嘴,免得僭越了礼数。
“这是什么料子?”朱佑樘轻抚内监送来的新衣,斜眼细细打量。
捧着新衣的内监答:“这是松江府所造大红细绒裁制的,陛下说穿着舒服,便每年都向那里加派上千匹。”
朱佑樘眉心微拧:“用这种布缝制的衣服,抵得上几件锦锻的,穿着未免有些浪费了。”
语罢朱佑樘收回手,挥了挥,“送回去吧。”
内监抬头看了眼朱佑樘,目光中皆是疑虑,战战兢兢的回道:“殿下,这……”
朱佑樘闻言侧首,内监见他眼色如此,这便住了嘴,躬身退下,“奴婢告退。”
那内监方步出殿外,张均枼便与他打了个照面,奈何那内监始终躬身,不曾见到她,张均枼见他手中捧着的衣物,也不禁疑惑,却未追问。
殿门大敞着,只见朱佑樘背着身亲自斟茶,见张均枼进了殿去,南絮便自觉的退在门外。
屋中顿时茶香四溢,张均枼轻启朱唇,“殿下回来了?”
朱佑樘闻声身子一颤,转过身眉头深锁,“嗯。”
张均枼望着他不悦的神情,霎时间一肚子的话都咽了回去,再也开不了口,朱佑樘察觉不适,回身续了杯茶,一面干巴巴的问道:“昨晚,睡得可还安稳?”
“嗯。”
“哦,”朱佑樘轻轻颔首,放下茶壶,望着张均枼垂下的眼帘,自是心疼又歉疚,可她到底是万氏的人,便是他心中有她,也万不能敞开心扉去爱。
“今日文华殿还有不少事务未曾处理,我这就过去了,”朱佑樘这回倒没有一声不吭的离开,越过她又停住步伐,回首道:“午膳你便一个人吃吧。”
张均枼闻他所言虽失落不已,却也作掩饰,福身道:“恭送殿下。”
张均枼望着朱佑樘再一次渐渐远去的身影,一语不发,却忍不住苦笑,张均枼啊张均枼,你与冷宫里的那些弃妃有什么区别!
南絮凝着朱佑樘的背影进殿,见张均枼冷着脸,柔声道:“殿下每日这个时辰都要去文华殿,想必今日也不例外。”
张均枼浅浅一笑,“姑姑对殿下的起居日常了解得如此透彻,令我这个为人妻子的,都自愧不如,”南絮姑姑言语间已露了破绽,张均枼察觉自然要提个醒。
南絮知她此话意在何处,便住了嘴不再多言。
今晨伺候太子妃梳妆时,她便已试探过她,恐怕那时她便已怀疑她是太子的人,如今这一番话,只怕更要惹得猜忌。
“姑姑,”张均枼面颊忽然浮起笑意,“你去宫正司,把清宁宫的名录簿子取来,我想查查在这儿伺候的每一个人。”
“是。”
张均枼待南絮走后,亦独自一人离了清宁宫。张均枼进了安喜宫时,方才那都人已不见踪迹,唯有万贵妃慵懒得躺在软榻上,眼波流转间,风尘味儿十足。
一见张均枼过来,万贵妃便坐起身下了地,调侃道:“哟,这新婚燕尔的,太子妃不在清宁宫陪着太子,怎么有空到本宫这儿来了?”
张均枼取出袖中玉珏,平放在手心,“娘娘前些日子将这个落在臣妾这儿,臣妾今日得空,便亲自给娘娘还回来,娘娘不介意吧?”她知道,这块玉珏,她留着始终是祸害。
万贵妃怔住,凝着玉珏,许久未回过神,终是一笑接过,随手丢弃于火炉中,泰然道:“想不到这玉珏太子妃还收着。”
“本宫有件事,”万贵妃绕着张均枼一番打量,“一直想拜托太子妃。”
“何事,贵妃娘娘且说。”
万贵妃朝刘娘子使了个眼色刘娘子这便领着一众都人内监纷纷退下,直至合上门,万贵妃才厉目道:“本宫要你,杀了太子!”
张均枼假意讪笑,“如今臣妾已是太子妃,娘娘竟要臣妾杀了太子,这岂不是要臣妾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话虽如此,可本宫听闻,东宫心系旁人,可不曾正眼瞧过你,本宫不信,你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这心里头,对他是半点儿怨恨都没有。”
张均枼未答她话,垂眼一笑,“娘娘这是在利用臣妾?”
“可以这么说,”万贵妃信心满满,折回身站在张均枼身前,轻语道:“太子妃可要想清楚了,你张家百十口人的性命,可全都拿捏在你的手上,你那个母亲,是三十一年前先帝下令举国通缉的要犯,她的行踪若是被人抖露出来了,只怕你张家,得遭灭顶之灾吧?”
第卌三章 风云暗涌动
张均枼回了清宁宫时,南絮已在内殿的桌案上布好了菜,张均枼走至殿门前顿了顿,方才缓缓步入,南絮见她神色凝重,便面露温婉笑容,走去迎她,一面又卸下她披在肩上的斗篷,轻语道:“娘娘回来了,午膳已备好,娘娘趁热吃吧。”
闻言张均枼未语,顺着南絮所示的方向看去,瞧见那一大桌子的菜,不禁蹙眉,黯然道:“都撤了吧,我吃不下。”
南絮早知她会如此言语,便不曾多事,只侧目看了眼侍立在身后的都人,而后便示意她们收了桌上的菜。
南絮目送都人离开,折回身见张均枼坐在里屋的梳妆台前,便轻手轻脚的走去,为她卸下满头的发饰,低声道:“娘娘总不进食,看着没精神。”
“有精神又如何?”张均枼垂眼,“他的心,始终不在我身上。”
南絮默而不语,张均枼强挤出一丝笑意,却是苦涩,“他既是不爱我,又为何要娶我。”
“殿下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呢,”南絮自语,张均枼未曾听到。
“奴婢适才应娘娘吩咐,已去宫正司取来簿子了,娘娘可要看看?”南絮扶着张均枼走去软榻,张均枼似有些疲惫,坐下抬头望着她,“姑姑留意着些吧,不该留的,都遣去别处。”
“是,”南絮见她疲乏,欠身允道:“奴婢告退。”
张均枼侧卧在软榻上,凝眉沉思,脑海中不断回响起万贵妃的话,着实闹心。
万贵妃所言母亲是三十一年前举国通缉的要犯,三十一年前,正是景泰八年,天顺元年,若依万贵妃所说,当年先帝亲自下令,恐怕母亲罪责不浅。
母亲于景泰三年二月出生,至景泰八年,也不过六岁而已,又能犯下什么滔天大罪,只怕是因灭族抄家之罪而受了牵连。
先帝政治还算清明,断不会平白无故的诛人九族,是以母亲家族中定是有人犯了谋逆大罪,而纵观先帝天顺一朝,因谋逆罪被处以极刑的仅有一人,那便是于谦。
万贵妃既是与她说了那番话,定然有理有据,可母亲出身名门,是金家的嫡长女也非假事,金家虽已在十年前没落,可兴盛时与朝廷也从无交集,母亲又怎会和于谦扯上关系!
如不是母亲的身份有假,那便是个中有什么误会。
想至此,张均枼不禁困乏,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已是酉时,南絮唤她起身,她便起了,南絮伺候她用膳,她也尝了些许颇为清淡的,旁人或许不会在意,可南絮一向观察仔细,这回自然是看在了眼里,便侧目瞧着身旁的掌膳都人,小声提醒她,娘娘喜吃清淡的。
张均枼确是喜吃清淡,可心神不定,自也无心品尝,轻放下筷子,南絮见势便走去扶起她,向殿外走去,“娘娘看着脸色红润了不少。”
张均枼浅浅一笑,“姑姑照看得好。”
“娘娘愈发会打趣奴婢了。”
南絮遣散了跟在张均枼身后的两个都人,自己扶着她一侧,张均枼方才开口问道:“姑姑可知,景泰八年,发生过什么?”
“天顺元年,”南絮所言‘天顺元年’,而非同张均枼一般‘景泰八年’,想必是有所避讳,“郕王病重,曹、石二人密谋夺门之变,迎先帝复辟,先帝改元天顺,郕王于西苑薨世,所有后妃家族皆满门抄斩,还有于谦大人,也蒙受不白之冤,被株连九族。”
如此想来,致使母亲被通缉的,除了于谦,还有些许可能会是唐贵妃、李贤妃,亦或是那位躲在冷宫里苟且偷生的李姬娘娘。
张均枼心里头自然是念着她母亲的,可她当真就敢对朱佑樘下毒手么?
她不敢!
可她始终是以孝义为先,她更不敢妄自以张家百十口人的性命作赌注,去保一个不爱她,却误了她终身的人。
她终于还是将掺了毒的冰糖雪梨汤送去朱佑樘的书房了。
“属下叩见娘娘金安,”站门的侍卫沉声作揖。
“殿下可回来了?”
“回娘娘,殿下方才回来不久。”
张均枼颔首,“你们都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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