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刹那的烦闷后他还是起床,准备去上朝。
宫人捧来洗漱用品,他始终觉得心不在焉。
那一声遥远的问候模模糊糊回荡在他心头,他始终觉得不安。
或许,自己该亲自去探探月下山庄?
这样的念头很多次存在于他的心里,然而每次他迈出去的脚步又收回来,不是因为不想去不愿去不敢去,而是害怕去。
怕见到某些自己不愿意面对的冷酷场面,怕面临生命中两难的选择,更怕看见她枯萎如落花凋零至尘埃。
所以他选择逃避。
一生中没有不敢面对的困境,却在她面前患得患失犹豫不决。
只是因为他,太过在乎。
而已。
门外宫人跪伏一地,他面无表情地穿过,向前殿而去。
早朝后他直接去了朝华宫,宫人告诉他太子仍在沉睡,他面无表情地点头,挥手示意身后的宫人都退下,落地无声地小心踏入殿内,等到发现自己的动作完全没必要时,他眼底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淡漠的面部线条都显得柔和许多。
厚而绵软的织锦长毡淹没他的脚步声,夜明珠在壁上熠熠闪光,没有烟气地温柔照耀在水晶帘后的空间,紫檀床榻上明黄的被褥隆成不规则的球状,很像大大的蚕蛹,大而宽的被褥间,孩子雪白的小脸上还有清晰的枕头印子,他看在眼里,唇角微扬。
孩子睡相不好,这点像他母亲,但被子总盖得很严实——这点来自他母亲的教训。
有时候他忍不住想是不是正常人家的祖父母都比父母心疼孩子?娃娃养在太后身边时,他好几次过去请安都看见太后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孩子两岁时某个冬夜里,太后连续起床好几次给他掖被子,最后因没睡好染上风寒卧床休息,于是不得不把照顾孩子的任务交给他的亲生母亲。
结果某个狠心女人安然酣睡一夜好眠,压根没管爱踢被子的儿子,娃娃最后冻病请太医喝药忙得所有人不可开交,太后勃然大怒罚她在檐下跪过两个时辰,然而她依然故我。
他在窗前看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的倔强和狠心。
心里知道她不会害孩子,然而他仍觉得无法理解,两岁的孩子,冬夜即使有地龙,不盖被子依然会生病。
但孩子从此以后再也没踢过被子。
病一次,孩子就知道晚上睡觉不能踢被子,更加知道要对自己的事负责。
这道理他不是不明白,但他依然无法接受她这种近乎虐待的做法。
万人趋奉一呼百应的皇宫,为什么要在物质上这样亏待孩子?还是需要捧在手心百般呵护,毫无自保能力,稍不留神就有可能半途夭折的孩子!
如今她离开,孩子在惊风密雨权力倾轧中以一种虽稚嫩却超乎同龄人的缜密镇定走到现在,经常在细微之处显露出她幼年教育留下的习惯时,他总会忍不住出神,总会想她是不是早早预料到会有今天,所以才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声,以一种尽量注意但很多时候依然显得苛刻的方式来教导他?
如今,他在时光深处一点点体会她的苦心和用意,不禁开始猜测她的童年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她比他还不如。
他的童年虽短暂,但毕竟拥有过。
而她,从一开始,就没有童年。
他唇角泛起淡淡的笑意,轻轻推了推喜欢赖床的儿子。
“娃娃,起床。”
娃娃不耐烦地挥手,像挥苍蝇般挥开某些不好听不喜欢的声音,低声嘟囔什么,他没听清。
他好笑地摇头,“一刻钟,你不起来我就给你新增加两位师傅,一位专门负责在你睡觉时讲课,一位在你吃饭时授业,你觉得好不好?”
娃娃气壮山河的大叫很快回荡,愤怒之下悍然掀开被子的娃跳进父亲怀里就是一阵猛踩,“你欺负我!”
闻人岚峥抓过他的小袍子兜头盖脸罩住他,“半个时辰后去御书房上课,迟到的后果你懂的。”
第二十九章
晏倾十一年,黎国在风平浪静中度过,闻人岚峥的生活始终在办公教子和休息中不断循环,这让不少观望势力暂时放下心,在派更多人手关注他的同时也着手处理自己的事。
五月,安国女王段灵歌卧病在床,王夫苏广韬代为摄政,沉寂多年的苏氏一族再次在安国朝堂上崛起。
所有人都以为顾澹宁会有所行动,遏制逐渐发展的苏家,然而他出乎意料地没有动静。
这让不少存心看热闹寻找时机的人心生失望。
包括闻人岚峥。
当然他不会表露出来,依然该干嘛干嘛。只是内心里针对安国内政的猜测越发清晰,浮上他心头的,也不知是喜是悲还是讥诮。
他坐在高位上,冷眼看着底下的群臣,时不时侧过头去看一眼儿子,见他虽眼珠子乱转明显在打什么鬼主意,但把底下的话都听进耳朵里,心里也放下心来。
这是经常发生在闻人既明身上的议事旁听,未满八岁的他自然不可能在这种名臣众将云集的时刻表现出什么与众不同,绝大多数时候,他都只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仔仔细细地听那些有的能听懂,有的根本不明白的辩论。父亲会时不时的提点他几句,有时候是两个针锋相对的人的恩怨情仇,有时候是焦点为什么会集中在一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上,有时候是给他解说前因后果……尽管枯燥乏味,但收获的成果也很丰盛。
这样的基本功课结束后,娃娃很兴奋,兴高采烈地奔回自己的朝华宫,换上普通孩子的衣服,出门去看热闹。
最近很热闹。
虽然这热闹很多普通人不知道,但他不是普通人,他爹好像没什么事不让他知道,即使是国家大事,也拿来给他当睡前故事催眠小曲,有些消息他很灵通。
听说城东驻扎的拱卫京畿的京郊大营换任新长官,最新正在秘密练兵。
而那新长官,好巧不巧的,是他的姑父大人温九箫。
老爹想干嘛?还用问吗?
娃娃兴致勃勃地想,自己那个耐心温柔的老爹,是不是等到不耐烦,所以打算不等了?直接在老娘回来之前一举解决所有问题?还是想干脆来一场大赌,逼他娘出来?
他认认真真回想老爹的行事风格,觉得两种都有可能。
娃娃有时很聪明,有时候又很傻——温九箫语。
好好的在朝华宫做的太子不好吗?偏偏要跑到军营里来折腾。孩子你还是太小看你那个对你耐心温柔的爹的狠心程度,也太高估他的人性。
某天接到龙泉宫送来的一封很不讲究的信,闲散多年以为自己后半辈子可以一直这么闲散下去的温九箫发现,自己还是没那么好的命,享清福太久,某人看不惯,硬生生将他拖来办事,官大一级压死人,他想不听也不行,只好背着包袱上任,接下这个在他看来“很见鬼”的练兵任务。
安静的帐篷内,温九箫边看书边吃水果边听外头的士兵出操声,顺手将不小心沾在手指上的汁水擦在皇帝大人派人送来的亲笔密信上,坐等某个送上门的玩具。
嗯,没错,是玩具。
——心血来潮想要体验一下底层生活,撒泼打滚非要进军营观摩学习的太子殿下。
某人可是特意提醒,要他好好教导这位内侄子,不要给他搞特殊化开小灶,务必要让他知道生活艰苦的。
不好好整治一二,娃娃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
娃娃很快就到,很准时。
他对他这个守时的美德还是很满意的,觉得这是他们月下山庄的传统美德,在娃娃身上发扬光大是个好现象。
当然,满意归满意,该做的事还是要做的。比如将娃娃身后的小跟班撵出去。
“这是我的同伴!同伴!”闻人既明很聪明地用到“同伴”二字,抗议姑父大人的恶劣行为。
可惜他这点道行在温九箫面前完全不够看。
“抱歉,军营重地,任何从军者都要按规矩办事。阁下的这位同伴,不符合从军要求。”温九箫一本正经答。
闻人既明抿嘴默然,他还没傻到刨根问底哪里不符合——人家是老大,规矩人家说了算。
好吧,他接受事实,不准带跟班随从就不带,没啥大不了的,不就是要自己铺床叠被洗衣烧水吗?怕什么?咱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做没做过!
然后他开始爬温九箫的膝盖,他爬得很认真,这是他惯有的拉近感情的动作,和最亲近的人才做。
太子殿下还是很傲娇,也知道维护形象的。
平时温九箫很纵容,对混小子的各种举动都很纵容,他一直很宠爱小孩——姑姑说过的。
但今天温九箫不宠爱小孩不纵容。
平静地将爬上自己膝盖的小孩拂下去,温九箫满脸正色,神态淡定。
闻人既明很悲愤很不服气,青面獠牙地扒着他的膝盖死活不肯放手。
温九箫也不急着继续拂,很平静地看着娃娃闪亮如清晨露珠,坦荡荡没有半分心障的大眼睛,微笑优雅如拈花佛陀,但说出来的话让太子爷恨不得烧光天下寺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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