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云脸色发白膝盖发软,咚地一声跪倒在地,却连辩解的话都不敢说。
太后脸色微微发青,“皇帝有话不妨直说,用不着拿素云做筏子。”
“朕是母后的第三个孩子,但前头两个孩子,都没保住。”闻人岚峥突然道:“第一个,母后在怀胎近两个月时突然没了,甚至不知道是怎么没的。听宫人说,母后失去那个孩子时,大病半年,卧床不起。第二个,是个成型的男胎,七个多月,母后处处小心,却还是在寝宫摔倒,孩子被活活憋死……”
太后指尖微微发抖。“你住口!”
闻人岚峥也很合作地住口,默默地看着她。他不说话,就用那种平静的漠然的犀利如刀的目光看着她。
难过?她难过,他也难过。一边是亲生母亲,一边是自己盼望已久的骨血。他怎么做都不对。他和兰倾旖吵架怪她把他的母亲想得过于冷酷无情,结果呢?转眼他母亲就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那种感觉比他自打耳光还要难受。他在来时路上怒火冲头恨不得跳起来和老娘对着干,不得已转道回龙泉宫泡半天冷水澡才理智点。
他从来不觉得母后是简单角色,她入宫时只是个小小的正六品贵人,在杀人不见血的宫廷一步步爬到从一品淑妃,中间的腥风血雨怎么会少?女人的争斗,比起男人在朝堂上的较量,狠毒之处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无三分心计手腕,一个女子凭什么在这宫廷中立足不败?暗处的血,深处的刀,一分分将软弱单纯和良善怜悯连骨带肉地剔除,熬得过的永远是千娇百媚争奇斗艳,熬不过的花落人亡尸骨无存。
可那都是她地位不稳不得不争的时候!如今她贵为太后尊荣至极,再无人能威胁到她,她也无需再耍任何心机手段。她犯得着再做这么狠毒的事吗?那也是她的孙儿!
“儿臣只想问一句,您于心何忍?”他语气平静,平静里自有休眠火山般沉重的压力。
太后心头发颤,猛的抬头直视他明亮如火焰燃烧的目光,发现自己在宫墙中已千锤百炼的心却经受不住年轻帝王一个刺痛的眼神,巍巍如雪山的压力碾压而来,那些大义凛然的话便梗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口。
上次看见他这样的眼神,是什么时候来着?哦,是老三死后,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重经那样的锥心之痛,却没想到如今不得不面对。
上次是她贪心,她有错在先底气不足。可这次她没错!孙儿是很重要,但也越不过儿子!
“哀家所作所为都是为黎国的安宁,她是云国砥柱,哀家又怎么能弃江山社稷于不顾?若日后黎国有失,皇上又该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哀家只有你一个儿子,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以身犯险!”
她从稳居明寿宫以来一直是淡然端庄,以为这世上已没什么事能让她失态,可她却永远避不开儿子谴责的眼神。
她是后宫之主,有她要担负的责任。她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可她对儿子的愧疚也是真的,但越是如此,越不能看着他在迷途上越走越远。
“母后口口声声都是为朕好为黎国好,可母后所作所为何尝不是让朕受切肤之痛陷朕于不义之地!”闻人岚峥冷笑。
她以为堕胎药灌下去就算完?想得真简单!她若打掉孩子,兰倾旖还不得拼命?届时绝对是不死不休。就算他肯罢休,她以为女方娘家是摆设?云国皇室好打发,可赫连家呢?兰倾旖的旧部呢?他们想毁灭一个国家不容易,但要杀一两个人动摇黎国的国本却不是不可能。今天她杀那孩子,将来他们母子俩就得为孩子偿命。他倒是心无怨尤,她是不是更要怨恨?
这几句已说得很难听,不过此时他怒火上头顾不得那么多。
“你!”
太后本是正坐,此时却瘫坐在主位上。她太阳穴突突直跳,愤怒和心痛涌上来,像被强力压缩在窄小的空间里,压上心头的感觉便分外沉重。
她这么多年听过的妃嫔的冷嘲热讽加起来,都抵不过儿子的一声指责。
她挺得笔直的腰背似被压垮,瞬间她觉得心灰意冷。怡妃去时凄厉的诅咒仍回绕在耳边,她心脏跳动急速,似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前所未有的疲倦袭上心头,她沉沉闭上眼,脸色苍白如阳光下的雪人,似乎下一刻就要融化。
“怡母妃的话,我知道。”声音响在耳畔,没什么温度,却稳定如结冰的湖面。
他居高临下静静地看着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
她疲倦,他也疲倦。母后的心结,他的心结,兰倾旖的顾虑。加在一起是收紧的凌乱巨网,越挣扎越紧,他厌倦那些没完没了的试探争斗,干脆今天快刀斩乱麻。
相互揣测却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很有意思吗?还不如摊开说。她怕什么,他知道。他怀着难以言喻的阴暗和仇恨报复她,他自己又何尝痛快?
他放开,换半生安乐。这是笔稳赚不赔的生意。
太后诧然抬头,不知何时闻人岚峥已站在她面前,那双传承自她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眼神平静中有淡淡的悲悯。
她的儿子站在那里,已不再是当年枕着她的孩子,也不是飞扬跳脱的意气少年,不复稚嫩的脸上再看不出轻狂冲动,他心思缜密内敛,她再看不透他分毫。他已长成堂堂男儿,高出她一个头不止,站在她面前就有沉沉压力,能挡住她眼前的所有阳光,也能为她遮挡所有的风雨。
时光回溯,记忆倒流。她面无人色,心尖发抖,全身也在发抖,嗓音颤得闻人岚峥要努力分辨才能听清她在说什么。“你……你都知道?”
“是。”他答得极沉极缓,似也在积蓄勇气。“我都知道。”
他们都没再用那冰冷客套的称呼,像十多年前彼此最亲近的时候那样交谈,分享着内心的私密。
太后全身抖成风中落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无法想象,那些最不能让儿子知道的秘密他竟全都知道,这六年,他是用怎样的心情面对她?
第五十九章 我原谅你
“你出去!”闻人岚峥瞟都不想瞟素云一眼。
素云背上已被冷汗湿透,逃也似的飞奔出去。
明寿宫里安静得如坟墓堆。
闻人岚峥从小就不喜欢这个地方。这里沉淀着太多的暮气,暮气这东西有时候比死气更可怕,总让他有种空气中已沉积几十年上百年的尘埃永远都除不尽的错觉,他一进来就觉得呛得慌。
孀居的女子能做什么?不需主持中馈操心一家人的生计,最多的就是吃斋念佛。明寿宫里檀香燃过多少代他记不清,久到灭掉香炉后墙壁里仍散发着无法忽略的檀香味。
到最后,檀香在他心里,也成为暮气的代名词,他对檀香也没好感。
他倒杯茶,浇灭香炉里燃烧的檀香。
“小时候碧元宫里燃着经年不灭的玉兰香,什么时候变成檀香的?我被贬去守皇陵?还是怡母妃死后?母后,即使我们得到这至高无上的尊位,您又可曾安心过?”
太后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在颤抖。
“先帝时的后妃,数得上号的也就那么几个。最风光的是早逝的元后。最淡泊的却是怡母妃。她性格良善温婉不争不抢,三哥和六哥又都争气,朝中大臣上表请求改立三哥为太子时,她依然谨言慎行从不与人结怨。她这辈子的唯一也是最后一击是针对您,且一击即中。您针对倾旖,究竟有几分是因为怕她的存在让怡母妃死前的话成为现实,咱们心里都有谱。”
“你住口!”她的声音听起来甚虚弱。
这回闻人岚峥没听她的。
“你和九殿下必将母子成仇,他予你一生孤苦无依,怨恨终生,母子死生不复见。”他平淡地复述着一个丧子女人冤恨而死时的最恶毒诅咒,看着他被这诅咒折磨得寝食难安的母亲,不知道自己该可怜她同情她还是谴责她恨她。
往事在眼前回溯,凌乱的片段沾着发黑的鲜血撞击着他的内心,带血的疼痛拉扯着心弦,他的指尖也在微微发抖。
怡妃是怀着怎样的惨烈和怨毒发出那种诅咒,他不愿揣摩。那团裹满脓包毒血的伤口长在心尖,外面长出新肉看上去光鲜平整,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里头疼得无法呼吸。
少年时明亮飞扬的世界不复存在,他一心长埋深雪,在十丈软红中背负着难以解脱的仇恨愧疚和自我厌弃踽踽独行。
这些年,她不能解脱,他又何尝解脱?
她后悔吗?他不知道。但这种用鲜血和死亡做筹码的报复太沉重。
“岚峥!”她抓住他的衣袖,用力得指关节发白,“你是不是恨我?”
他顿了顿,犹豫良久,轻轻答:“是。”
太后如遭雷击,右手无力地摔落,腕上玉钏磕在桌上,啪地一声粉碎。
“但我更恨我自己。”他轻轻扶起她似再也挺不直的身子,托起她的手腕,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碎玉片扫进自己掌心扔掉,又命人拿丝绢仔细抹过桌面,以免有碎片刺破她的肌肤,又换掉那盏冷透的茶,免得她失态之下饮冷茶闹坏肠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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